果然。
大少爷下一句就说:“看来在厨房没少偷吃。”
我嘿嘿一笑,岔开话题,“说起吃的,大少爷,你饿不饿,要不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大少爷摆摆手,说:“不用,我吃不下。你走吧,我困了。”说完又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看他的样子的确是乏了。我给他掖了掖被子,候他睡着后,悄悄退了出去。
文园现在就如一座荒园,除了偶尔几声鸟鸣和着清风,便再也没有其他声响了。我轻松迈步在鹅卵石铺砌的小径上,此生没有一刻像现在一般,觉得无拘无束,人生惬意。
一路无碍,回到厨房。厨房里还储藏着不少的食材,我挑了几样药材熬了稀粥。这几样药材虽然不能治疗天花病,但是有补气健体的功效。
熬着粥的时候,又想起大少爷说不想吃东西,恐怕是病中没有了胃口,也不知道这粥他肯不肯喝。若是……我突然想到了松娘的水粉汤圆,如果是水粉汤圆,虽不是松娘亲手做的,但大少爷或许多少能吃一点。
之前松娘做水粉汤圆的时候,一次性做了好大一袋细粉,刚好可以直接拿来用。
我在厨房折腾了半天,费尽脑汁回想松娘做水粉汤圆的步骤,好不容易终于是做了一锅出来。熟应该是熟了,就是汤圆子大小不一,歪歪扭扭,卖相差了一点。
到了晚上,我将药材粥和水粉汤圆一同端到大少爷房里。
大少爷在熟睡中被我摇醒。
我说:“大少爷,起来吃晚饭了,我给你熬了点粥。”
大少爷幽幽睁开眼睛来,看了我一下,说:“端走吧,我不想吃。”
我二话不说就将碗端到他面前,说:“你多少喝点,这么多天没吃东西,你是迫不及待想去见阎王?”
大少爷似乎是习惯阿柴式的无礼了,只白了我一眼就不作其它反应。
我见他不肯吃,只好来硬的,将碗放在床沿边,弓起身就要扶他起来。
大少爷明显是不愿意起,但病中虚弱的他也只得任我摆布了。我往他背后加了两个垫子,让他靠得舒服点,然后又将粥端到他面前。
“滚。”大少爷淡淡一句。
我充耳不闻,将碗往他嘴边凑。
大少爷瞥了我一眼,抬手一挥,一碗粥洒了一地,我衣襟上也沾了不少。幸亏我有先见之明,把粥晾凉了一点。
我把衣服整理干净,又重新去厨房给他端了一碗过来,送到床前。
大少爷吐了一口浊气,随即就将视线移开。他似乎将自己整个人凝聚成抿得紧紧的一线薄唇,并以此来抵御我。
我的耐心好得出奇,缓慢用勺子搅拌碗里的粥,一边吹气,一边说:“大少爷,你为什么突然生了天花病?”
大少爷眼皮都不抬一下。
我停下动作,将碗递近了一点,说:“老婆没了,有什么关系,再找一个便是了。人啊,还是这条命最重要。”
大少爷幽幽道:“我这条性命眼看就要留不住了……”
我继续说:“有人盼着你死,你难道要如她所愿吗?”
大少爷眼睛眨了眨,眼珠子亮亮的,嘴唇一张一翁,却也没说一个字。
我没辙了,使出杀手锏,劝道:“大少爷,我给你做了水粉汤圆,你先把这碗粥喝了,我就端水粉汤圆给你吃。”
大少爷好歹是给了我一点反应,“你会做水粉汤圆?”片刻的惊异,随后又拧紧眉头,疑心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水粉汤圆?”
我如实将松娘教我做水粉汤圆一事告诉他。
大少爷一听,更加惊奇,“松娘竟然还教你做水粉汤圆?”
我点点头,“是啊,而且松娘每次都会多做一点,分给我大大一碗呢。”
“你吃了?”大少爷紧接着问。
我说:“吃了,一大碗全吃完了。”
大少爷望了望我,又低下头来喃喃道:“难怪……”他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不知道是不是说太久话累着了。
我心里有点急,“大少爷,你快把这粥喝了,你看你现在的脸色……”
大少爷终于朝眼前那碗粥看去,但却迟迟不动,目光在粥上停了半饷,忽又转过头来看我,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愣头愣脑回答道:“想让你吃点东西啊。”
大少爷没有继续说话,眼睛突然紧闭起来,抿了抿嘴,脸色白得厉害。我心里猛地一抖,连忙放下碗,上去扶他:“大少爷你怎么了?”
大少爷艰难地摆摆手,示意让他自个儿歇一会儿。我干巴巴地站在他旁边,一动不敢动。幸亏没过多久,大少爷似乎就恢复过来了,同时睁开眼睛,说:“我能先吃水粉汤圆吗?”
能能能,只要你肯吃东西。我忙不迭将水粉汤圆递过去。
大少爷看了看,没动。
“大少爷,水粉汤圆啊,快吃啊。”
“……”
“这是什么?”
“水粉汤圆啊!”
大少爷盯着那碗,足足看了半刻钟,眼睛都移不开了,就在我以为他饿傻的时候,他才开口说:“你这水粉汤圆真的是跟松娘学的?”
我再笨也听得出大少爷嫌弃的语气了。
我说:“我这可是做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我低下头用大少爷听不到的声音呢喃道:“虽然跟松娘做的味道不太一样……”
我自己做的水粉汤圆,我肯定是先尝过的。说起来也奇怪,明明是用了同样的材料,同样的工序,出来的味道却跟松娘做的有些差别。
嫌弃归嫌弃,大少爷倒是很客气把我给他盛的药材粥和水粉汤圆都吃光了。味道如何他没有评价,不过就冲他吩咐我第二日再给他做水粉汤圆,想来也不是太差。
大少爷这人吧,脾气虽然怪了点,心地也不太好,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跟他很亲近。
这就是我娘所说的吧,这就是命,不认也得认。
大少爷现在病怏怏的,伺候起来也不难,有时候他不配合,我就强硬地来,也不怕他打我,更不怕他叫人,因为文园统共就我和他两人,他就是扯破了喉咙“来人,来人”地喊,来的也只有我罢了。
话虽如此,有一件事倒是蛮难办的,那就是帮大少爷冲澡。
说是冲澡,他现如今卧病在床,我只能沾湿热毛巾给他擦身子,可这也是个大工程。
大少爷的身上长了很多红色疹子,密密麻麻的,大多已经化作脓包,里面看似包裹着积液,有点骇人。长这些疹子本来就会痒,一经热水触碰就变本加厉。因此,每次给大少爷擦身子,他都又痒又疼,难受得不行。我一手给他擦身,又得空出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免得他把脓包挠破。这要是挠破了,以后会留下印记,更可怕的是脓液流经之处,都会长出一样的疹子。
大少爷估计是痒得不行了,一边怪叫,一边对我拳打脚踢。
每次擦完身子,不仅是他出一大身汗,我身上也大汗淋漓,还添了一身抓痕,鲜血淋淋的。
还不如不擦。
后来我想了个办法——擦身前,将大少爷手手脚脚分别绑到床头床脚,再将他的衣服解开,待给他擦完身子后再松绑。
大少爷头几次还反抗得厉害,咬牙说,等病好了,一定要将我千刀万剐。
我看他的脸都涨成紫红色了,心想,你这病要是能好,千刀万剐我也愿意。
擦完身子,我给大少爷松绑,他手脚得了自由,上来就是一个大巴掌,气势不够,架子却十足。亏得他病中软弱无力,打得还不算疼,不然以他日益精进的手劲,我恐怕是抵挡不了几下。
后来,次数多了,他也习惯了。有一次还良心发现,问之前打我的那巴掌疼不疼。
我还和从前一般回答说,大少爷仁慈。
大少爷斜着嘴哼笑一声,样子却不似从前那般刻薄无情。
日子慢慢地又过几天,大少爷的身上脸上的红疹子还是和从前一样,没好没坏,人倒是精神了不少,还可以下床走几步。
这天吃过晚饭,大少爷嫌屋里闷,我就扶他到院子的石凳上坐一会儿。后来怕他冷,又给他披了一件白袍。
大少爷不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的天。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敢打扰他,只好立在一旁。
天色还没有暗下来,漫天遍地染成橘红色的一片,照在大少爷的白袍上,给他渡上了一层暖洋洋的光,映得他如神仙中人,说不出来的耀眼好看。
呆坐了半天,大少爷才想起我的存在,指着他旁边的石凳说:“坐吧。”
我犹豫片刻。
大少爷显然不知道我犹豫什么,继续命令:“坐。”
我瞅了瞅大少爷,迟疑一下,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大少爷仍是望向远方,淡淡地说:“以前从不知道文园还有这般美的景色……”
我说:“大少爷喜欢,以后可以常来看。”
大少爷的声音低沉又虚弱,说:“再常来也不能来几遍了。”
我只恨自己读的书太少,在这种时候想不出来话安慰大少爷,只能学着他望向远方的天空,沉吟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