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终于转过头来,慢悠悠睁开了眼睛。在光影的笼罩下,那眼珠就如琥珀蜜蜡一样,透亮的,摄人心魄。
我看见自己的身影清晰地映照其中。大少爷肯定也看到我了。这么一想,心里突然乐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剩下一脸傻笑。
“你笑什么?”大少爷的声音很轻,却比从前沉了一点。
我又摇摇头,不说话。
我亦是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笑,如何回答他呢?
大少爷又重新闭上眼睛,说:“你看清楚你握着的手吧。你不怕?”
我一愣,低下头来看了看。大少爷的整条手臂,都布满红红的疹子,一颗颗,鼓鼓的,密密麻麻的。我往他脸上一瞅,这才发现他的脖子上也是同样的疹子,不过没有手臂上严重罢了。
我一个激灵。
大少爷似乎是感觉我的动静了,嗤笑一声。
我顿时不乐意了,忙说道:“大少爷你这手臂,确实是丑了点。我虽然不怕,但还是可以嫌弃一下吧。”
大少爷的笑意止住,又睁开眼来。虽然眼神无力,但根据以往的经验,他这是在瞪我。
“你瞪我干嘛,难不成这副样子还想打我?”
大少爷气结,连连喘了两口粗气,等气息平稳下来,目光在我脸上流连半天,又是疑惑又是不解,最后才开口:“你说你是阿柴?”
我心里一激动,大少爷总算是想起我来了,连忙捣头如蒜,说:“大少爷,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说了这么多话,恐怕是渴了,我去给你倒杯水?”
大少爷却不回答。
我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回答的打算,心想大少爷这种时候还要端架子,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可我又于心不忍,于是站起身来,想给他倒杯水。
没想到大少爷这时候却一把拉住了我,说:“她是怕我死不了,不放心,专门派你来确认的吧?”
好心当做驴肝肺。我回过头去,白了他一眼。
“是啊,大少爷,那你是不是又想罚我跪一整夜?”
我没好气说完,就将他的手挣开,走到茶桌,打开茶壶一看,里面还有泡开的茶叶残渣,都干了。茶壶旁的一壶水也是凉的。也不知道他屋里的人是怎么伺候他的,连杯温水也没有。
我提着两个水壶就往厨房走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提着两壶热水了。
我倒了一杯温水,往大少爷床前走去。
他看见我,似乎有点吃惊,直愣愣地看了我半天,才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没走啊,不是说了给你倒杯水吗,你这屋里连能喝的水都没有,我刚去厨房重新烧的。”
大少爷怔怔地看着我。
我将大少爷扶起,让他靠在我肩膀上。
大少爷应该也是渴了,没再说话,就着我的手将一整杯水都喝了。
他这么乖巧听话,真是平生少见。
“还要不要?”我问。
大少爷点点头。
真可怜。我又去给他倒了一杯水。
大少爷慢慢喝完两杯水,似乎舒服了不少,一直紧锁的眉头也稍稍舒展开来。
我扶他挪到床头,就是这么小的动作,他都要费好一会儿的功夫才能缓过来。
他确实是病得很重。
大少爷现在再不能欺负我了,可是我突然怀念起从前他趾高气昂、目中无人的模样。
“大少爷,你要吃点东西吗?”我问。
大少爷摇摇头,说:“不饿。”
我不放心,又问:“你今天吃过东西没?”
大少爷淡淡地说:“没。”
我心里一迟疑,又问:“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大少爷沉吟一会儿,说:“记不着了,两三天了吧。”
我就知道!难怪一副迎风就倒的模样,只怕你没病死先饿死了。我立即将他靠在我身上的肩膀挪开,站起来急急说道:“我现在就去给你弄点吃的!”
大少爷连忙倾过身来拉住我,他的动作太大,人又没力气,眼看着就往床下栽倒。我眼疾手快弯下腰就将他扶住,一下子吓得不敢走了。
“大少爷,你还有什么吩咐?”
大少爷坐稳了,又平平气,挥挥手说:“你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不会是交代身后事了吧?
我觉得有点难过。脑海里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在胭脂楼养伤的大半个月。我从床上醒来时,我娘亲正抱着我大哭,这一哭就是两天。到了第三天,她开始厌烦了,撒开手不再理我。于是,我便被请出她的香闺——毕竟我在那里会影响她的生意。之后的十多天日子,我都是在柴房里度过的,孤零零,无人照看。现在大少爷的情景,和我当年不是挺相像的吗?只是没想到大少爷这样的风流人物,也落得和我一样可怜的处境……
“你哭什么?”大少爷突然说话,让我回过神来。
我一愣:“我没哭啊?”
大少爷直勾勾地看着我,脸上除了疲惫,没有太多的表情,说:“你没哭,那你脸上的是什么?”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我毫不犹豫就抬手往脸上抹去。
真的是湿了一片。
我傻愣愣地坐着,大少爷估计不愿意看了,说:“我还没死,不必急着给我哭丧。”
我心说,原来大少爷以为我是因他而哭的。忽又想到,大少爷临死也这般孤零零冷清清,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为他而哭,此刻连最亲近的松娘也不知所踪。
这么一想,不禁感同身受,悲从中来。
大少爷有点慌了,语气不太耐烦,说:“让你别哭,你还哭得更起劲了,怎么跟青楼里的姑娘一个样!”
这是骂我跟个娘们似的。
我刚要发作,猛地又见大少爷身子晃动,剧烈地咳了几声。
他是猛然间说了这么多话,身体吃不消了。这么想着,我心里一软,便不想再跟他计较。
我提袖把脸上的鼻涕和眼泪囫囵一擦,说:“我本来就是青楼里出来的,跟青楼的姑娘像有什么出奇的。”
大少爷止住了咳嗽,一张脸因为咳过,红得厉害。
咳完后,大少爷淡淡说道:“青楼的姑娘可没你这副模样好看。”
这样的对话似乎和寻常不太一样。
“你以前还说我丑。”我急着抢白。
大少爷有点疑惑,问:“我说过?”
我看着大少爷的神情不像是在揶揄,一时间不知怎么回话。两人这般倚靠地坐着,呼吸相闻,我直觉得屋子里闷得慌,连忙跳起来说:“我去开窗通通风。”
大少爷没有反对。
我走去将窗户打开,听见身后传来大少爷的声音:
“阿柴,”他突然叫我。我回过身来,只听得大少爷望着我说:“你是阿柴对吧?”
“阿柴这个名字还是大少爷取的。”我轻轻一笑。
大少爷微微点点头,说:“我想起来了。”
原来你方才一直没想起来?我突然有点不信他的话了,满腹狐疑地望了过去。
大少爷的视线将我从上到下扫了扫,突然开口,语气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他说:“你怎的还没死?”
我当下就愣住了。
毒舌之人我也见过不少,可没见过如大少爷这般毒的人。开口就问我怎的没死,怎的没死,怎的没死……
我算是知道大少爷多盼着我早早去死了。可真是天不遂人愿,眼下快死的却是大少爷自己。
大少爷哪里知道我在想些什么,等了半天没等到我的回复,又不耐烦了:“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阿柴,你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吗?”
完了。敢情大少爷还不知道自己得了天花。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亲口将这个噩耗告诉他,只好先点头应付。
“你真的知道?”他又问。
我又点点头。
他似乎是不太相信,犹豫一下,才为难道:“我得的是天花。”
我的乖乖,原来你自己也知道。
我松了一口气,抚了抚胸口,说:“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大少爷看到我一脸欣慰的表情,又怔住了。
我一拍脑袋,大少爷得了天花,我怎么还能欣慰呢!赶紧又说了句:“对不起……”
大少爷似乎没听到我的道歉,有点惊讶:“你知道天花是个什么病吧?文园的人个个恨不得早点离开,能走的都走了,你倒好,还过来照顾我。阿柴,你不怕死?”
我想了想,如实回答:“怕的啊。”从小在胭脂楼看惯生死,而且我娘就是死在我眼前的,我怎么会不怕死?
大少爷眼神一黯,疑惑道:“那你怎的不走?”
我不知为何一下子泄下气来,讪讪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吃了水粉汤圆,左右不过揩油借光的意思,心里过意不去吧。
大少爷只盯着我看,也不追问下去。我这脸皮要是薄一点,估计早就被他盯破了。
第9章 照顾
大少爷认出我了,他说:“阿柴,你长大了不少。”
是吧?我也乐,自从换到厨房打杂后,吃好喝好睡好,这两年身子如树木抽条般长得飞快。等等——大少爷这么说,该不会是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