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工,我得了梁大夫给的差事,正要去奉乡查囤粮清算失误的事儿,然还没走出台里,就听几个后生正聚在廊下悄声嘀咕,不远不近地传来我耳朵里,是说外头当我就是被皇上养在脚边儿替他咬人的疯犬,已给我起了个诨名儿,管我叫御狗。
实则外头怎么骂我我早就惯了,那时候心里虽确然是难过,可到底不是替自个儿被骂难过,而是一心觉得对不住沈山山。
——这可是沈山山在朝里替我遭了多少年的罪后,唯独一次指望我能帮帮他,可我却反倒行同狗彘地害了他。
我一路坐着马车去奉乡都还在想要如何去向沈山山告罪,可岂知我还没来得及找到沈山山告罪,沈山山却先来奉乡找到了我。
【贰壹柒】
我在奉乡的前后几日,应算是今年开春前京兆地界儿最冷的时候,临走那晚漫天下着鹅毛大雪,我还正领着两个后生撑伞立在雪里,搓热着双手在草场上的粮垛子间游走,最后再教他们一遍统录对账。
那时我隐约听见有马嘶马蹄儿声远远传来,只道是附近猎户出猎归了便没在意,岂知下一刻,后肩却被一只手给狠狠一扯,登时整个人都掉过头去,竟见眼前正站着沈山山。
沈山山大约是回京听闻了亭山府消息,这才气得冒着雪骑马来质问我。我只见着他身上都是白雪沫子,却还没来得及看清他是何种神情,他就已扯过我前襟一拳砸在我脸上,将我打得头一偏就栽进了雪里。
那时大风扑腾着雪碎冻了我满脸,好似将我一张脸都冻成了一片冰,而这冰被沈山山那一拳打下,虽是冷到觉不出痛来,却叫我觉着仿似要裂出碎痕——也或然是那碎痕老早就在了,我根本追忆不起我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儿的,可到了此时沈山山这一拳打来,却已竟能够将这强持着不崩塌的裂冰全然砸碎。
“沈大人,沈大人使不得!”两个后生惊怕极了,此时终于后知后觉上前拉扯沈山山,而沈山山却已俯身拎起我衣领来又是一拳砸在我下巴上——
“这就是你的帮衬?”他的脸在月下映着雪,冷厉中满是苍白颜色,双目就更含着绝顶的哀恨,一字字问我:“稹清……你就是这么帮我的?那么多年了……你就是这么待我的?”
沈山山如今的力气,自然比小时候揍我的大多了,而我从前总能心安理得地挣开他,如今却到底不再能,这时候由他揪着襟领,只一道道徒劳地向他赔罪:“……对不住,沈山山……是我没用,是我……是我害了你,这些年,都是我对不住你……”
我根本不敢再看进沈山山眼睛,那时偏头只瞧见大雪落在我乌袍上黑白相杀颇刺眼,一时寒风打我散开的脖领刮在我胸口上,真好似一把冷到了极处的尖刀插进来,一举便将我透胸穿过。
我那时只望沈山山能打死我,叫我死在这冰天雪地里也就是了,可当我说出这道歉的话来,当我说出是我多年来都对不起他,沈山山却像是突然被冷水浇熄的火一般,忽而就顿顿放开了拉住我前襟的手,怔怔直起身来,颤颤往后退了两步。
此时我再看着他,勉力扑爬着要从地上起身来拉他,却见他眉目之中隐忍的凄痛之色愈发明显,沉浮间终是说出一句话。
“……断在这儿也好。”
此言将我整个人都钉死在地上,是无论如何再站不起来,便就跪着抖了喉咙问他:“山……山山,你说什么?”
沈山山摇摇再退了半步,神容渐淡,声线渐平,在风雪中静静再道:“我说我二人,断在这儿也好。”
说完,他转过身去慢慢走向不远处的马,那步子背影皆是极度的艰。
我想若我能站起来,若我那时能稍快两步跑上去,那我一定还能死乞白赖地拽住他,一定还能再劝他两句话——
可我又何得有脸去那样做。
我偏头将一口血沫子吐在刺目冷白的雪地上,彼时眼睁睁看着沈山山上马远走,心想我他娘的真不是个东西。
【贰壹捌】
那晚从奉乡回京,到了家徐顺儿见我被打,慌慌张张要伺候我洗漱擦药,可我刚解开衣裳却发现脖颈上空空如也,竟是沈山山在烟山送我的那玉坠儿观音不见了。
一时我想着那玉观音定已落在了草场,便急慌慌就要再出门去,可徐顺儿却是死死拽住我不放道:“爷!瞧这天儿外头是要暴风雪呢,你可别往外头走啊!我求你了!”
我被徐顺儿拖死在房门口,一脚迈不出槛儿去,那时听着檐外悲嚎哀风,眼瞅着满目纷落大雪,忽而竟觉这一如再见到了江边一场遮天蔽日的暴雨,或一如再听见了许多年前某一场赌马时候人群暴起的欢呼。
——雪那么大,奉乡的草场那么大,里头囤粮的垛子一个个一堆堆足有千儿八百个,我还真说不清我是在哪个粮草垛子下被沈山山打的,故那落地的玉观音去了何处我也就更不知了。
找不到的。
有些东西,去了便是去了。
第87章 山色有无
【贰壹肆】
我立在池边儿不多时候,徐顺儿已备好车来叫我。我随他将将走到垂花门儿要出府,却听后头有人沉沉喊了声小叔子。
我应声回头,见七八步外,是大嫂正被丫鬟扶着,立在南跨院儿开在回廊的门洞前,脸被一身枣藕二色的衫子衬得好似七月半烧掉的冥纸,唯双目抹有两撇红肿,此时正强持了口气儿向我道:“小叔子,昨儿你大哥被押回城来——我去瞧了,偏家里少了人镇着,下人就没看住门儿,叫蔡氏抱着她儿子跑了……”
“跑了?”我一顿,“几时跑的?”
大嫂凉凉开口:“许是下午里罢。总归我回来就没瞧见她……”
蔡氏是大哥的二房,据说同亭山府有远房的姻亲,曾是与几个庶女一同教养的。三年前大哥同骁骑营的人上亭山府喝醉了酒,第二日也理不清怎么的,这蔡氏就被塞来了,非说一身清白落在了我大哥手里。
大哥自然稀里糊涂也分辩不得,为免与亭山府生隙,只好纳她作了妾,少不得还要劳烦府里备办些礼数。那时候大嫂正怀着儿子日日害喜,却竟被大哥整了这么一出,原本清清静静的南跨院儿便就此吵上,连带爹也紧着大哥斥骂,将一府上下闹腾了好一阵子。
大哥从那以后话就少下去,夹在妻妾间甚难做人,而蔡氏仗着同亭山府有亲旧,做了妾也没个谦恭模样。大约她眼见大嫂是文家出身,应是个软柿子,便三天两头地往大嫂跟前儿找不痛快。然大嫂自我娘逝后也当家了这么些年,怎能由她蹬鼻子上脸?自是从未给过她好颜色,当骂也就骂了,当罚则也罚了,可那蔡氏竟也还是不消停。这景状直到次年蔡氏也生了儿子,就更沸反盈天起来,时常为着顿吃食点心都能将南跨院儿里头闹得天翻地覆,大哥每每一斥她,她还直哭着喊着要回娘家。
如今定、亭二府一反,蔡氏这眼线扎在我大哥身边儿就没了用,且大哥现今已作从犯下了狱,她自然也怕跟着遭殃,故想携儿私逃倒并不怪,可怪就怪在这国公府的家丁护院儿加起来数十,等闲何得看不住个妇人?
惯来爹在家里规矩极严,这搁在往日,压根儿是没可能的事儿,眼下却竟生了。
我往大嫂走去两步:“下人怎么说?报官了没有?”
大嫂捂着心口往后退了退,调开眼道:“外头起事儿了,与家里干系那么近,叫一府上下慌得乱糟糟的,问起来又有哪个敢说知道?这妾室出逃自然是罪,多少也该报官立案,可如今府里的这脸面——”
她话到这里说不下去,又凝神看回我脸上,细眉敛起来,下头一双红眼好似锁着多少不忿言语要讲,却又恨到讲不出,终是压下去另道:“你大哥如今落了狱,那蔡氏如何倒不打紧了,只那二小子再是庶出,也还是你大哥骨血,按说定要找回来才在理……然我只是个妇道人家,审审下人还行的,向外头寻人的事儿倒做不来。眼见公爹忙着,搁不开手料理府内,这事儿怎么处,只能赖小叔子这御史中丞来瞧瞧罢。”
我应下她还待再问,却听廊子另头忽而刺啦一声,瞧过去,是个老妈子打碎了两只汤碗,正不紧不慢蹲下去拾捡。
方叔闻声从花厅奔出来,瞧见了一地碎瓷,气得指着她就骂:“府里多少年的老人儿了,端个汤碗儿还能砸了地!若要真不愿做了,明儿我回过老爷就把你们尽都黜出去,省得砸了碗儿又砸盘儿,作践了一屋子的好东西!”
老妈子吓得一哆嗦,终是阴声赖气儿说了句不敢,可这敷衍腔调却惹得方叔再火起来,又在那头骂开了。
我眼瞧着这出,心里颇不是滋味儿,而大嫂瞥眼儿看着他们,此时也苦笑一声,喃喃叹:“……不长了,长不了……早晚的事儿。”
我闻言一哽,默了片刻徐徐问她:“大哥怎样了?”
大嫂听了这问,看向我竟立时眉心骤聚:“你还会管你大哥怎样?”
她一手撑在丫鬟臂上,恨恨冷笑道:“这么多年了,你同沈家那小子焦不离孟的时候怎没想过他?你向皇上讨宅避祸的时候怎没想过他?……如今知道那造反不是咱家里的祸患了,造反的人不是公爹也拖累不到你了,你在龙宫里躲了几日倒又敢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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