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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 (书归)


那瞬水下惨影摇晃间昏光飘舞,我愈发气闷窒息,混沌着,该是因真快厥过去了,便还似话本儿里写的临死回神般,倏地想起了不老少春花秋月的东西。那些东西便好似要叫我再瞧一遍儿绝了残念好闭眼似的,尽都走马灯一样儿打我眼前晃飞而过,零零碎碎光影明闪,叫我一如瞧见了多少年前东宫里满园子透日招摇的枫——
枫树下,我仿似正并腿儿坐在黄叶上笑,有一人正敛了明黄的袍子仰面枕在我膝上躺着,抬手便从我指间抽走本儿六朝文絜,一双沉水似的眸子映着漫空秋叶含笑望着我,无奈叹了声:“罢了,还是爷给你念……”
说着他长指翻过一页,恰是启笺卷中的一则送橘启,合着他低沉音色,念出来好似篇叫人心安的经:“——南中橙甘,青鸟所食。始霜之旦,采之风味照座,劈之香雾噀人。皮薄而味珍,脉不粘肤,食不留滓。甘逾萍实,冷亚冰壶。可以熏神,可以芼鲜,可以渍蜜。毡乡之果,宁有此邪?”
……
南橘……北枳,我一年年从未少吃,自也认它们是皮薄味珍,可我却一直觉着,这送橘启写得到底不对——
只拿我第一回儿在东宫吃血橙来说——橙子这东西,颜色瞧着喜气漂亮,皮儿剥开里头也可爱,然放进口中咬破薄衣时的第一道风味儿,却必然是刺舌寒牙的酸,甘甜一定是等到下一瞬才回口的,若是一时不察咬落了当中的籽儿,甚还能叫人觉出份儿苦涩来。
我能吃到的橙子,终究已是世上顶好的橙子了,那或然天底下的所有橙子,该当都是这味儿罢。
这倒好笑,死到临头了我竟还想着吃橙子,神智大概已是真正恍惚,腔中的气儿也皆出尽了,一身早也无力去挣动,不过是等着那一抹或早或迟罩来头上的黑。我脑子里皆是幻象——我竟觉着我好似还立在玄德门后边儿同皇上两相站着,眼前不是漫头的水,而是宫中斜风细雨,我正隔了雨不疾不徐地看着他。
我这才想起来,我还有好多的话没同皇上讲啊,好多好多。当时一路出来我只念着没关系,想着往后时日还长多少话都能说得尽,可岂知这时日中的每一刻,却都能变作我这辈子的最后一刻。
我真是悔,悔得要死——那些话我在心中搁了那么些年要叫他知道,实在该早些讲的。
可转念想来,实则已有了这么些年,算起来倒应该是很够了。
那时我头昏脑涨手足无力地溺在水里,想着我如若是活下去,则总有一日会叫皇上知道我多少年来都瞒骗了他,极可能会叫他深深地恨上我,到此恩缘两散,那这样反倒就不美了。
若我此时能在那之前就去了,或然也能不错……
【贰零壹】
我当时没想过能活,一心已安然赴死,然就在我定了心神却将去未去之际,我忽感后颈上压着的那只大手竟不知为何陡然一松——
我一身顿失力道软跌在水槽边儿的泥地上,漏夜寒风扑在我面上好似要割破我的脸,几乎瞬时都能结起一层霜。我迷蒙呛水间大声咳着,只觉一气儿出了接不上下一气儿,胸闷混沌中还被人继续拽起来,却已隐约听见有人扯着破嗓慌乱大吼道:“杀人了!来人——护院儿!快来人!——”
这慌得好似破锣的嗓门儿叫我太熟悉,竟还真是徐顺儿赶来。然大约却只有个徐顺儿,故接着便又传来拳脚入肉的声音,应是大汉几个低声骂着揍了徐顺儿,可我听徐顺儿边被捂着嘴挨打又边囫囵叫起来:“快——唔唔,来人!——王,王爷!六王爷!——”
这一叫起来那几人大约是慌了,连忙更急着要干掉我。我因着气滞,眼皮子发重什么也瞧不清,但却也能看见身道儿前黑影一晃,下刻有只手揪住我头发把我脑袋后仰露出了脖子来,刹那我耳边就传来短刀出鞘的铮然一声——这该是他们伪溺不成,决心只能拿刀将我捅了干净。
这下是真逃不掉了。我干脆只闭上眼睛就等那刀刃儿割在我颈上一划拉——
可那意料之中的锋刃锐痛却也是并未传来,反倒是那逮着我后颈要下刀的壮汉恰一声痛呼。
那时我周遭人声渐渐大起来,是终于有侍卫护院儿被徐顺儿的响动引过来,我还能听见当中小皇叔和六爷的声音震声疾呼着“快快快”,小皇叔惶急叫道:“快给爷拿下那群贼人!”
我立时猛睁了眼来,那短短一瞬,昏花中只模糊瞧见周遭护院儿、侍卫已将此处围起,而目落近前不远处,我竟见是徐顺儿狰狞了一张脸,赤目瞪着眼睛,像条疯狗似的将腮帮子鼓起了条条筋肌,正狠命啃住那壮汉握刀的手背,刹那间唇齿上已经渗满了那人的血。
“他娘的,这狗东西!”其余几个莽夫眼见被围起来了,狠命拉开徐顺儿就要跑,对我也就撒了手。被咬的那壮汉一时气急了,反手一刀就扎在徐顺儿的胳膊上,还没来得及再扎我,六爷的近卫已上前白刀子捅进了他肚皮里。
刀再抽出来已是红的,壮汉死得怒目圆睁,徐顺儿也惨叫一声,抱着胳膊向后跌去。
我后颈手肘失了抓扯,混乱中便栽倒在地,登时极力吸入几口大气儿,眼前景象终于渐渐明晰。只见六爷安在这楼面儿的近卫已尽数一股脑儿冲过来,却也不是当先救我拉我起来,反倒是对着那几个大汉手起刀落便是入肉锋芒,兵器衬着火光银影一晃,霎时便将那几人捅死在了地上。
那些壮汉身上溅出的血就落在我脸上身上手背上,一滴滴都还热烫着,寒风里血腥刺鼻,几乎要再度把我溺闭了气儿。
小皇叔已惨白了一张脸慌慌奔过来扶我,可我这时候两眼望着徐顺儿在前头捂着胳膊惨叫,便只是抓着地上的泥沙,一步步艰难往徐顺儿爬。
小皇叔见着我这样,连忙抖着嗓子叫嚷起来:“快!赶紧救人!叫大夫!”说着他又弯腰要扶我,更指使几个侍卫去拖徐顺儿:“把这小厮先抬去楼里!”
“……不!”我伏在地上呛出口脏水来,听了小皇叔这话,竟不知从哪儿卯起股力道,狠狠就甩开了他扶我的手,又咳嗽得恶心起来,只拼命按下了一腔酸涌,终于是爬到徐顺儿边上,抬手揽住徐顺儿便颤巍巍解了自个儿腰带,抖着手就往他挨刀的胳膊上缠。
徐顺儿的血是热的,热得烫手,可那血流满我手心儿却叫我由指到心都是寒,颤得几乎抓不住带子。
我勉力将徐顺儿胳膊给扎紧了,抬头看了看站在不远外的六爷,静静收回眼来向小皇叔道:“……国公府近……府里自有大夫……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贰零壹】
我到底是没死过去,可活着,又有活着的麻烦。
小皇叔差人把我和徐顺儿放上马车前,六爷好似要跟过来瞧瞧,走了一半儿却被小皇叔铁青着脸一把掀开,他手里的金木拐杖吧嗒一声儿就摔落在地上,人也跟着一个不稳趔趄。
我进了马车再瞧不见他们,却听外头六爷冲小皇叔恨恨叫了声:“皇叔,真不是我!”
“不是你?”小皇叔的声音压着盛怒,“楼面儿是你治下的,怎么就那么巧——大半夜里后院儿一个值守的都没有,恰好就放了那几个贼人进来?怎么就那么巧,我说了要拿下那几人,你的人却上去二话不说就捅死了他们?你说不是你,好啊,那你敢说你全然不知情么?”
我在车里静静听着,此时只期望六爷能赶紧反驳小皇叔一句,哪怕就是敷衍一句他不知情也好。
可六爷却迟迟都没开口。
下刻,小皇叔既是恨又是怒地恶声一叹,那叹息隔了车厢的木壁老远传来,幽幽扎在我耳朵里:“老六啊老六……你这心是铁做的不成?你皇兄当年是怎么救你的,这些年是怎么待你——清爷从小又是怎么待你的?这两年来他有什么不依你?你就算是——”
小皇叔说到此处竟是哽咽,尾音在风里颤颤地止了,接着咯哒一声轻响,大约有人捡起拐杖来还给了六爷,而六爷声音经由小皇叔那叹,竟也变得清清冷冷:“不是我要杀他……皇叔,你知道我们都是下不了手的。”
“……但皇叔你也最该知道,那金椅子上搁的也是我们的命,我们谁又不是为了自保?”
这时车夫终于吆喝一声儿,一鞭子抽在了外头马股上,马车便终于哒哒地动了。
我坐在车里摇晃,抱扶着徐顺儿,一时茫然睁着双目,只觉眼底都是涩痛的,腹腔口鼻中好似此时才翻覆起方才那水槽中恶臭的脏水,搅得我满身满脑都一阵汹涌。
偏偏这时候,徐顺儿懦懦弱弱地唤我一声。
我扭头,见他正捂着胳膊拿他那张失血苍白的苦脸望着我,而明明他才是那个受了重伤急需医治的人,可那刻他瞧着我的形容,倒像我才是半截儿身子埋进了土里似的。
他带着哭声问我:“爷……你说说,究竟是谁想杀你啊?”
可他这问,倒叫我不是那么好答的。
——这皇族里、后宫中、朝堂上,因公因私,因好因恶,想要我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我不是不知道谁想杀我,可我宁肯从未知道是谁不曾护我。
人生天地数十年,当中童稚斗虫、少年相奔是最好的光景,这些情分会久到让人自以为是海枯石烂都戳不穿的,可搁在京城这宦海朝堂、锦绣罗衾里却只需把刀子一横就可将人劈作两半儿。更可恨是,这劈者与被劈者都没什么错处,不过都是为着自个儿那几十年的舒坦要搏一把,谁都怪不得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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