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山山来瞧我的时候还一脸关切问我是不是真有那么高兴。
那时候徐顺儿正在给我剥核桃吃,沈山山这话气得我直想拿核桃塞在他嘴里把他轰出去揍一顿。
然却舍不得,哎。
“是挺高兴,”我只能胡乱塞一把核桃堵在嘴里,嚼着那苦皮儿含混道,“太子也是个顶好的太子,合该我走了大运。”
沈山山呿了声,放了包蜜饯儿在桌上推给我笑,“进宫三五日才出得来一回,你带着吃罢,可别成日里想着。”
我垂眼瞥着那白花花布包包,厚着脸皮使手指将布包勾过来,心里又想起在马场的事儿,心里颇多滋味,又都不似个滋味,落到舌尖的核桃皮儿苦得好似我娘常喝的一碗碗草药。
沈山山抬手揉了揉我脑袋,好笑地叹:“嘴里核桃没吃完呢,这就来扒拉新物件儿了。”
我闻言便吸了吸鼻子囫囵把一口核桃咽了下去。
差点没噎死,爷我还是晓得利害的,赶紧就茶顺了顺。
然那核桃当是下去了,可我依旧觉得很噎。
这一噎我噎了三日,三日后我爹送我上了进宫的车。
我坐在马车上前思后想,想家里藏着天大祸患,如今小爷我贵为太子侍读何等风光,宫里又何等险恶,做爹的总该有什么要嘱咐我。
于是小爷我大义凛然掀开车帘子探出身去一气儿叫:“爹!爹!”
我老爹原都走到门槛儿了,此时被我叫回了头,竟气红眼睛骂我:“大声鼓气地嚷什么!有下人传话不会使!”
托在窗框的腰都给小爷我吓软了,我气焰登时矮了半寸儿,狗腿小声问:“爹……可有要嘱咐儿子?”
我爹吸了口气,随口道:“你这破败德行进宫教习教习也好,省得荒唐作乱一辈子。你只记住在宫里的事儿,各处走动多些,心眼儿放灵了别得罪小人,晨读别误点,用功侍读,碰上宫里祝宴警醒些规矩就是。”
就这?
我觉得他没说到点子上,便问他别的呢。
毕竟我看杂书里都说造反的大臣在宫里总有个什么接应,有什么眼线,一旦摔杯为号揭竿而反,就会有死士将少主护卫而出。
小爷我合该是那众星捧月的少主。
然爹想了想,又垂眸看了我半晌,忽接着那祝宴道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同内应死士没半厘钱关系。
我颇失望,却只能哎了一声放下帘子坐稳,心里细想间,却又觉得爹那最后一句大有深意。
马车动了,哒哒跑起来,待我再掀起帘子探头回去看国公府的大门,只看见爹深沉埋头踱回府里的背影。
后来他说的那话我莫名记了一辈子。
恍若人一辈子也合该如此。
【肆陆】
他说,“入席别迟,离宴莫贪。”
第13章 山色有无
【伍壹】
昏花中我直觉自己在摇晃,恍然睁了眼,得见又是我家这褐布马车的内里儿。
这情状数年来我都很熟悉,徐顺儿在前面帘外声呼吁吁,外头人声拍在车壁上闹得我头疼,同我第一回进宫侍读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竟觉得我到如今二十六岁上的后十来年里,还真是在马车上摇摇晃晃着过了大半儿。
我总是从此处赶到彼处,从府里赶到宫里,从城里赶到城外,从这司赶到那司,赶来赶去不知瞎忙活个什么,戏耍也好公务也罢,踏进了木箱笼马车一阵颠颠儿,下车踩着地儿就是另一番天地。
却也总跳不出冥冥中那方方正正的框框,不过是小框换了大框,一框换做另一框。
最大的这框框还有个挺气派的名儿,取万兆之意的京字儿,叫京城。
多少人一辈子都搭在这里头,无论在这城里东西南北,故我从不觉得从城西换来城东就是到了好地方。
然他们都说城东好,我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徐顺儿掀了帘子将我扶下车的时候,我后背心上老爹抽的那一杆子还实打实火辣辣地烧着,更别提腿上腰上脑门儿上脸上,一身骨头都要散架,掀开眼一瞧街上人都直直盯着我看,估摸都以为我是被染料给泼了一道,尽看着我跟前儿这大宅子想我是哪家儿的公子,定是个泼皮混混叫人给打了抱头鼠窜回府来的。
然爷现下谁家公子都不是了。
我捞起袍子就往宅子里走,根本顾不上瞧皇上给拾掇的什么内院儿景致,只拖着腿想找里头下人给我寻个卧房躺进去睡。
一屋子下人大概闻了宫里的意思早收好了物件儿,只等了一下午等我来给个下马威,本都战战兢兢的,此时一瞧见我的脸又都忍俊不禁。
要笑不笑瞧得我都替他们难受:“谁要笑就笑完赶紧给爷折腾地方睡觉!不然就卷铺盖滚出去!”
爷我别的不见能有,国公府和东宫带出的脾气一顶一。这下马威便是他们要的,一耳刮子打在他们脸上他们就舒坦了,连连收整住皮相悉悉索索给我引路去了后院儿,还颤巍巍问爷要不要热水。
“我这模样,能醒得过来再说罢。”万一我被老爹打了个脾脏出血睡梦里猝死在床上,那一缸子热水就白费了,还是待会儿的好。
我只管脱了外袍就往床上钻。
也不知是被打累了还是又进宫又挪窝折腾的,我竟沾床就睡死过去,因一路想着年少时候,竟还做了个侍读时候的梦。
我隐约是梦见我入东宫侍读的头一日,那时需进正殿给太子告礼。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正用午膳,精致盘点摆了一桌子,唤我平身后他竟招呼我一道吃。
这叫我惊了惊,要抬头又想起我娘嘱咐我在宫里别随意抬头,便就又低了头,老实巴交道:“太子爷还是自个儿吃罢,我辈位轻,当不起。”这么说着好似又有些没规矩,我赶紧慌不择言补了句:“我也吃过了,我不饿,您吃您吃。”
实则不饿才怪,我也就路上啃了两个蜜饯儿,入宫印信巡查折腾一早还差点将那蜜饯儿给我没收了,我饿得能吃头牛。
大约皇上当年也没见过我这么土里土气的说辞,彼时只好笑地搁了筷子,盯着我头顶道:“你大清早折腾进宫,上哪儿吃的午膳?善德门那甬道上还开着面馆子不成?”
得,他一说面馆子我就吞口水,“没,没开。我清早吃的。”
当下是真想找个面馆子捞两簇葱花儿阳春,最好再配个香豆腐。
真是口水都要流出来。
“清早吃的能作什么使,现下都过午了。”余光里有小太监被皇上点着搬了个板凳儿搁在桌边,皇上不疾不徐道:“待会儿去了勤学馆东西可难吃,你现下拘礼过会儿就难捱,自己掂量着罢。”
他这话说得颇具情理,因勤学馆的东西侍读选考时候我吃过,是不大合胃口,然不吃我大约只能饿一下午。
同饿一下午比起来,我爹嘱咐的祝宴仪礼之事忽而变得飘忽不定,我连连从善如流摸到桌边去坐下了,埋头干脆道:“谢太子。”
“你总耷拉个脑袋作甚,”皇上笑着,手指敲了敲我跟前儿的桌子,“我长得见不得人?”
入宫第一日还没人教习我说话做事儿的规矩,我想到什么就说了:“太子爷赎罪,我这是守礼不敢妄视,同您长得如何没甚干系。”
说完我当时还觉着自己颇有急智,自鸣得意了片刻,然这话其实是失礼的,好赖把皇上噎了会儿,当中小太监都送了碗筷来搁在我跟前儿,他愣是一时半会儿没再说话动作。
他不开口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吃,饿得眼睛都快绿偏偏守着一桌子佳肴不得动手,只能盯着碗筷干着急。
我正想着待会儿能开吃了是先吃水晶烧麦还是蟹黄包子好,下瞬竟忽有一只手伸来将我下巴捏住抬起来,我惊疑不定中顿时对上皇上一张冠玉般的脸,他眉梢眼角里都是揶揄,斜斜挑起来看着我,像是在寻衅。
吓得我连忙挣了下巴又埋头下去,脸颊耳根都烧呼呼地发烫,胸腔里砰砰直跳,俩眼珠子都不知道怎么转了。
终究头顶上落下皇上一声轻笑:“现下同我有无关系了?”
我连忙鸡啄米头点桌:“有有有。”
“嗯,”皇上口气终于满意了些,也不再管我是不是耷拉了脑袋,只拿搁在桌上的手指又曲起来敲了敲,“成,吃吧。”
我如蒙大赦般拿起了碗筷,当时不知是激动的还是怕的,双腿都在打颤儿。
我终于明白他们为何说宫里真是个险恶的地方。
为了吃顿饭竟能吓落我一道魂,如何能够不险恶。
【伍贰】
然好在皇上长得不险恶,还是颇能见人的。
无奈我不学无术,那时候才从杂书里晓了俩美男的名儿,一是潘安,一是子都。前者小爷我惯常用来自比,不舍得拿给皇上用,便权且在心里给皇上安了个貌若子都,望他将就将就。
也是前几年我才想起将这作笑话儿讲给皇上听,岂知皇上不害臊,当了子都的名头龙心大悦,听我自比潘安时却坐在尚书房外头那阑干上笑了个不歇气,说我忒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我气得要死,御史台的折子都差点贯到地上去,叉着腰杆儿说那我真是白贴给你个子都十来年,还是都别美了,一起丑死了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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