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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 (书归)


可正当我走到玄德门往南的空地儿上时,还没到乾元门,竟忽而听见四下遥遥传来紧促钟声。
【佰捌叁】
紧促惶然的钟声伴着大鼓,齐齐敲打着好似暴雨击石,一声接一声地逐着我脚下的青砖赶来,急得就像是征战中有大军迫近,叫我觉着地都在颤。
惊慌中,我忽而想起当年先皇驾崩时候的大钟长鸣,一时听闻钟声,吓得连心肺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正待细数那钟声几响,却竟又骤听有兵甲之声徐徐靠近——回头往身后宫墙看去,只见各处禁军已速速往场上编列而来,俨然齐整,已分出数列带刀持盾的兵士层层围起了禁宫高大的红墙。
还在场上的侍卫也都紧张起来,一一横兵持剑,其余在场的宫人已有惶然哭叫起来的,不知谁喊道:“七声钟!——七主变,是宫变了!外面有人造反!”
一时有宫女儿杂役尖叫着四下躲闪,混着摩肩接踵的甲兵之声,直把我魂魄都要惊裂,只觉登时寒意从脚底而起,冷汗由着背心四散,此时抬目望去,却见着南宫乾元门忽而轰然打开,两个骑兵驾了快马匆匆奔入,高声呐喊道:“速速列兵!速速列兵!城外骁骑营揭旗反了!火速报入宫内!——”
我听得就地一个摇晃,几乎眼前都泛了丝青黑——骁骑营?梁大夫正是去了骁骑营查事儿,骁骑营怎会此时反?
骁骑营治在亭山府手下,骁骑营反了即是亭山府反了,而亭山府与定安侯府手足为谊,与我爹共谋造反之事,如此岂不是我爹反了!
我忽而虚虚浮浮地拔腿就往衡元阁跑,周围宫墙花树昏花倒退,也不知跑了多久才进了衡元阁的院子,却见所有人都惊慌地聚在院中,一一扫过众人的皮脸,却见三公之中一个都不在,自然没有我爹。
“稹……稹太傅呢?”我一一抓着能看见的人厉声地问,终于有一个懦懦答我说:“三、三公一道儿入宫觐见,太傅大人也……也去了,走了有一会儿了。”
此言宛如一盆火星子扣在我脑门儿上,炸的噼啪作响,引我想起那无数个话本儿里挟天子令诸侯的戏码儿,忽而叫我心擂如鼓更加慌乱,捞起袍子就往禁宫跑去,一路跌跌撞撞奔到了层层甲兵外头,却被侍卫横刀拦下,当先一个向我道:“宫门戒严,大人不得入内!”
我连忙抖着手往怀里去掏,掏了老半天儿才找出怀里那皇上给的通行金牌来,往他面前颤颤一举。
禁军一见此牌,四下相看一眼,一层层禀到领头人那儿,领头人又看了看我,到底终于稍稍开了些宫门,叫人悉索给我让出一细溜儿的隙缝,我便赶忙抓着金牌儿往里就跑。慌慌冲到了尚书房外,却见此处更是被护卫得甲兵林立、弓箭环肆,我捏着那金牌儿他们也不让我进去,只等人进去报说御史中丞求见。
不一会儿,里头迎出那与我相熟的小太监,他惶急望我一眼,便领着我绕入尚书房后院:“清爷,您今儿不该歇着么,怎会在宫里?”
“皇上呢?”我急急地问他,说着就要往尚书房前殿上冲。
“使不得使不得!”小太监连忙拉住我:“清爷,皇上在同三公议事儿。您先坐,您赶紧先坐下。”
“在议什么事儿?外头究竟怎么了?”我不由他推坐了,反一把抓住他胳膊,“我爹呢?稹太傅在哪儿?”
正此时,我忽听尚书房前殿伸出的廊子里有人且惊且疑地唤我:“……清清?”
我立时抬头,只见红柱镂空的照壁后,果真是皇上穿着一身龙袍匆匆从前殿转出来。
一见他还好好儿的,我立时心下为之一松:“皇上,我——”
“朕还派人出宫去接你了,原来你竟在宫里。”皇上已经几步走来拉住我胳膊,拧起眉细细看着我问道:“你有没有伤到?”
我连连摇头,攥紧他袖口问:“皇上,外……外面怎么了?……他们说,骁骑营的反了?”
皇上闻言眉心一抖,扶着我胳膊的手都一震:“……你已听说了?”
我直觉被他握住的手都是凉的,一时看着他垂眸深望我的双眸几近澈亮,忽觉满腔除了心虚便是对他的愧,终于眼下酸热起来,一忍再忍,终能勉力出声问他一句:“……是不是我爹……皇上,要他们反的,是不是我爹?”
此言让皇上一容的平静终于破出一道裂痕绽在眉心,一时他提气,仿若有许多话要言说,可他脉脉望着我,当先却只极力平静地说出一句:“稹清,你先坐下,听我——”
“——皇上,皇上……”我慌忙抓着他袖子噗通跪下去,“皇上,你饶了我爹吧……我,我爹他一把年纪了,他是不清醒了……”
“稹清,你起来。”皇上咬着牙拽住我胳膊,一次次将我往上拉,“你先起来听我说——”
“我求你了……皇上……我不起来,”我却只死死跪在地上,别的话也再不会说,此时只能心急到一味拽着他袖子苦求:“皇上你饶了我爹吧,求求你饶了我爹……你应过我的,你说过要顾念国公府的……”
“稹清——”皇上出声打断了我,终于凝起眉来,一手勾住我肋下将我放到石凳上坐下,又再度蹲在我面前抬头看入我双眼,静静道:“清清,你冷静些,你听我讲……”
皇上双手团住我的手,慢慢地说:“是,你爹是要反。可他反不是为造反,他是为平反。”
我渐渐睁大眼睛看着他,不知是他说错了,还是我自个儿听错了:“……我爹平反?平谁的反?”
皇上沉沉道:“清清,二十年了,你始终想错了……要造反的从来不是你爹,而只是定安侯府。”
“——是定安侯,是沈府。”

第76章 山色有无

【佰捌肆】
我只觉眼前景象一阵颠簸飘摇,皇上声音亦如隔了云花水雾,好似蒙混着,几乎透了风声。
我还望是自己没有听清,便愣愣问他一声:“……你说什么?”
然皇上握紧我指尖,闻言却果真再度答我:“稹清,造反的一直都是定安侯,是沈府,不是你爹。”
他此言仿若巨鸟陡然翱落带起疾风厉厉,却更如寒夜月下冷至绝顶的泉,霎时便把我由指到心冻了个实在,又实在清清楚楚地刻进我耳里。
我忽而手颤,颤得那冰绝冷意顺了胳膊一路爬到脖颈,再像是一双冰凿的枯手攀入我脑中狠狠地攥住,攥紧,手指扭捏深陷,将我血髓挤压,撕裂——
我听见自个儿的声音就似隔了个轮回,远到不能再远,弱到几近无息,却还絮絮叨叨地恳切劝着皇上:“不,不不……皇上,是我爹逼他们的……不是沈府要反的,定安侯爷他们——他们都是被我爹逼的,要反的是我爹……真的是我爹——”
“清清,”皇上敛眉望着我,用力按住我手背:“你先别说了,清清,你先停下——”
“皇上,你、你饶了他们,不关他们的事儿……”我连忙反抓了他手指再度瘫跪在地,“皇上……是我错了,是我没告诉你,是我有罪我该死……我国公府……我大哥——大哥二哥都知道……是我家,一直是我家要反……不是定安侯,不是他们……你饶了他们吧,求求你饶了他们……皇上,都是我爹不好,是我爹不清醒了……”
“别说了稹清,你先坐好……”皇上压了薄怒弯下身来,拉着我胳膊将我捞起就像捞着一滩泥。待我再度坐在石凳上,他便双手捧起我脸,轻轻嘘声止住我说话,又凝目望入我眼里一句句徐徐道:“……清清,你听我说,眼下没有功夫多讲——前殿三公四将都在,你爹也在——他在的,他没有反,是骁骑营反在南城营地,业已同城北兵营的定安侯窜结起兵,此时两军夹京城南北,已兵临城下,见状是想鱼死网破。我与你爹虽早有布置,但事出突然,比我们所料都早太多,你大哥和梁大夫还在他们手里,我现下得回前殿同众卿商议如何化解——清清,我知道……二十年了,你眼下接受不了没关系……你先坐一坐,待此时熬过去,你爹会来同你解释……好不好?”
皇上已极尽了温和地问我,可我却如被蜡油浇堵了鼻口,已闷顿到一句话都答不出——他说的每一句于我都是陌生,每一句我都想问他为什么,可我一句都还没问出来,前殿已慌慌遣来黄门侍郎请他回去。
氤氲中,我只见皇上垂眸低低叹下口气,终于将双手从我颊边放开,手指点水般揩过我眼下。
转身再去前殿之前,他最后轻拂我后颈道:“……清清,其实你知道,你已经信了。”
【佰捌伍】
我不知道我该信什么。
也或然是八年待在御史台,叫我永远都知道我该信什么,也早已知道我该信什么,却不敢去信。
——皇上说我想错了,是我二十年都想错了。他说要反的人根本不是我国公府,而是定安侯府,是沈府……
他说要反的人不是我爹,而是沈山山的爹,是我二十年来都想错了。
可若此事果真,那仅仅就是我自个儿想错了吗?又何尝不是所有的人都由着我去想错的?
我此时坐在尚书房后院儿的石凳上,无措得像个没手没脚的废人,沉抑到泪干语失、心似含铁,只觉周身满眼的绿树繁花与青白天色恍如一瞬结成了刚硬的坚冰,又被这一忽如其来的真相霎时击成了片片零落的碎泥……而那些在我脑子里长存的一道道过往——我少年的光景,我家,我父兄,我的沈山山——无论是笑闹还是悲切的,无论是平和还是愤怒的,无论是沉稳还是跌宕的……都尽数狠狠碾压在那碎泥上,将那水白的细面儿立时碾满了一滴滴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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