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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 (书归)


谁知这时候我爹正从前厅踱出来,闻言便肃了脸训我道:“那还不赶紧去温书!御史台是吼破喉咙就能进的不成?你小子还差得远!”
我气焰顿萎,心里恨得不行却没法子驳他,手里便从大哥那儿老实接回书,悻悻回了小院儿去挑灯夜读。
那时我心想,要我真能入了御史台,那入班的头一桩事儿,便是穿上台里的乌黑补褂,戴着官帽挂着授印,往我爹跟前儿转个三百圈儿不带停,好叫他知道知道我稹老三也是能行的。
不过后来真入了御史台,这转圈的事儿,我却是忘了做。

第42章 山色有无

【佰拾壹】
沈山山那年不用避什么嫌,秋闱就在京中考。我回府的消息他知道了,初六便着人给我送了个道印宝符来,说是他娘拜庙子请的文曲香灰,我俩一人一个,压在枕头底下能梦见考题。
但梦见考题这事儿吧,其实好或不好也分人。
倘若是沈山山梦见了考题,那自然提前得解是好的,可换了我这样儿的梦见考题,那便是提前晓得自己作不出,抓耳挠腮地睡觉都睡不着了,岂非给自个儿添堵?
故这宝符我不敢压枕头底下,便就揣在身上。初七收整一番到了初八夜里,我想着翌日要考这辈子最重要的一桩学,简直兴奋得睡不着,想着考完了白露一至还能去画眉河边儿捉蛐蛐儿就更兴奋得睡不着。但翌日一大早就得起来赶去寿县贡院儿,再不睡是不能行了。
于是我一咬牙,将孟子翻出来背了会儿。
果真即刻大睡。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我去祠堂里头给娘和祖宗们磕过头,按礼数上了三段儿香,便由爹和大哥送出府。因一进贡院儿就是九日七夜,每场换号舍也是三日一换,故头一场的吃食干粮徐顺儿一早备好了,此时方叔出来,将吃食用度提到车上搁了就上路。
临行我爹嘱我细心些,写字儿别老掉笔划。二哥监考,早一日点卯就被关进了主场,大哥从前考的是武科,在这上头说不出个名堂,便只揉了把我脑袋,悄悄儿说我考完了出来若想去赌马,就找他拿钱。
我眼睛一亮,却听我爹厉目一咳瞪向大哥,大哥吓得连忙推我上车。
然后马车厢子一晃一晃便把我载到了寿县贡院儿,路上给我颠瞌睡了会儿,下来人迷迷糊糊的,拎上吃的便要进去,结果徐顺儿又拉着我叮咛起来。
贡院儿进去三道门,层层立了官兵盘查物件儿,连干粮都得切成一寸见方的以免夹带。号舍里头就更不是人待的地儿,宽就只四尺,里头除了上下托砖格开的两张板子啥也没有,写题的时候下板儿作椅上板儿作桌,睡的时候上板儿往下板儿处一并就作了床,管你是白丁是公子都是这待遇,躺上去连腿都打不直。
这约摸就是朝廷说的一视同仁。
我私以为那同是挺同的,仁却不怎么仁。
见年临考前都有个民俗,便是坊间总传闻什么试子暴毙啊,什么考场阴魂啊,什么蛇妖盘檐啊,总之说得入了贡院儿就好似进了坟地似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却总要传得个人心惶惶才作数。
徐顺儿约摸是听多了这些,又着实担心号舍那破地儿叫我待着不舒坦,便一边儿给我理袍子一边儿说三天儿就能出来一趟,爷你不乐意烧热水就忍忍喝凉的,免得将手烫了云云。我老不耐烦,连声儿把他呿开就抱着吃的进去了。
进去时还听着徐顺儿在后头扯着喉咙叫我睡觉别打被子。
周围试子一两百个正排队等检,闻言全都侧目看过来笑我,我立时臊没了皮,气得从包袱里头摸出个饼子就丢过去砸他:“你给爷滚!滚开!”
徐顺儿颇委屈地躲在方叔后头看着我,方叔乐呵呵瞅着我俩笑,然后他俩冲我挥手。
我觉得真是丢人,便扭头当做没看见,只往旁边儿人堆子里瞅。
那时回头见着,贡院外送娃娃的寒门里不乏些父母兄姐亲自来送的。那些人跟我是没得比,他们根本没什么布帘儿马车,也没什么徐顺儿方叔,更没有太子爷拴的平安玉佩,有些大约是走了好长的路才赶来,要么就搭着驴子拉的柴车,明明一身苦呵呵的模样,但一个个脸上却都极和气,同我这拿腔拿调的模样真不一样,他们一家亲近得同我爹二哥那模样也不一样。
我瞧着瞧着,心里竟挺羡慕他们。
那时我所能知道的几个同年考学的人都和我出身差不多,比如沈山山和勤学馆几个公子哥儿,他们都是在京中主场考,换场那天儿兴许还能回家吃个饭,像我似的避院儿来这寿县同平头百姓们一窝子考学的公子是真没有,四周的娃娃见着我这模样儿的也挺稀奇,一会儿看看我衣裳环佩,一会儿看看我家马车马驹,一会儿看方叔一会儿看徐顺儿,眼里头竟同我看他们是一样的。
大半他们才是真羡慕我。
但我又有什么可羡慕的。
人心这事儿,不过就是得陇望蜀。
也更是得不着的,才觉得是最好的。
【佰拾贰】
如今说起来,秋闱那九日,是我这辈子头一回信了世上真有地狱。
那之前我是真不信,真的。
进去前我问我二哥,在贡院儿里上茅房怎么办。二哥当时顿了顿,沉吟一会儿才说,号舍每排头上有个茅厕,我想去的话就把号舍门上的牌儿翻成出恭,自然有监官来领我过去。
我当时还觉着这伺候挺周到,心里且安了些,便没想着再问二哥别的。
二哥却幽幽嘱我一句说,在贡院儿里要出恭,便最好早晨去。我没闹明白为什么,他也没功夫答我就去点卯了。
结果等第一场诗和论的题发下来了,我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暂作不出,想起这出恭的事儿还挺新鲜,就兴致勃勃翻了牌儿等监官来领我去茅厕。哪知道监官是来开门儿领我去了,可我到了茅厕他却不走。
考中是不准说话的,一说话就直接赶出贡院儿了。我同那监官大眼儿瞪小眼儿半晌,我冲他摆摆手他也还是不出去,竟冲我摇头瞄眼。
我这才懂了二哥被我问起此事时那沉吟中的深意。
原来这监官还要守着爷蹲坑。
他娘的。
这还蹲什么蹲,爷急慌慌地就又出来作诗了,五言八韵一字儿不拖沓落笔而就,写完还把徐顺儿给我带的饼子拿出来吃了就凉茶压惊。
然这一惊一惊地压到了晚上,我憋着肚子写述论是真憋不住了,非得要上茅房不可,终于还是身子胜了性子,认怂一咬牙翻了出恭的牌儿,心想有人看就有人看罢,我一大老爷们儿,这能是多大回事儿。
那监官见我翻牌儿,就又来了,徐徐把我领到茅房外头,伸手一推门儿——
好家伙,当时那茅房一打开的臭骚味儿我这是搁了十年都还记得,那里面可是一整排号舍六十五个青衫学子的腹中之物,也不知他们那些个穷酸都吃的是什么,味儿恁大,熏得我就地一晃险些晕过去,惊都惊呆了。
此时我便又明白了二哥为何劝诫我早晨如厕好些,一时只恨自己早前儿是矫情个什么劲儿,心想那时候有人看是有人看,至少不臭啊,哎。
监官立在门口袖了手静静看我,挺平静,满眼勘破红尘,似在问我是不是又要提裤子不上了。
可我倒是想,我肠子却不允,只好闭气提袍视死如归地进去了,心觉这恭出得好似岳鹏举抗金,真真感天动地。
但就那么一时片刻解了裤子蹲在里头的功夫,寿县贡院儿里头常年寂寥的秋蚊子居然还在我腚上叮了四五个毒包,我捞上裤子回了号舍才开始痒,还越挠越痒,痒得小爷我坐在木板儿上好似坐在一堆虫子上,又难受又恶心,浑身都泛了鸡皮子。
这他娘的还写个鸟蛋的述论,气得我把笔一撂板子一合,睡觉——
还他娘睡不着,腚上痒得好似辣子扎肉还不能抠。
那时我真是百感聚心,七情煞顶。
想爷我打小在家用的恭桶都是黄花儿梨的,何曾受过这等罪?蜷腿儿躺在号舍小木板子上我望出去是寿县秋夜里头惨靛的天儿,心里一时气啊苦啊恨啊什么都有,捏着自个儿腰上的玉佩攥着里头那串儿蜜蜡拼命地忍,是想忍着别没出息地哭出来,可越忍眼眶子又越烫。我心想本以为写诗作赋念学这事儿都够讨人嫌了,没成想学念完了来参考还能更讨人嫌。寿县贡院儿是什么破地儿,爷这当初是为了谁去考的学啊,这真不是寻常人能干下来的事儿。
那时候我真是惦念着东宫里头的所有东西。我惦念夜里绣了白鹤的暖软衾被,惦念端茶送水的小太监和替我打扇的小宫女儿,我惦念书房里案头上燃着的宝蟾香和花墨研出来的细细气味儿,也惦念此时合该红了我满眼的枫。
可是最惦念不过,却还是那个团着我手教我写字儿的人。
腚都痒成了这样,我心里想起他,却还在肖想放榜的时候若我真考得好,他脸上会是笑得怎样。
想到这儿我竟又坐了起来,心想反正也痒得睡不着,倒不如接着好生写述论。
毕竟秋闱的榜帖会先张在礼部院儿,礼部的事儿又小半都治在东宫手里,他早应过我,他第一时候就会亲自去看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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