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再来时,戍边军中出了个很年轻的将士名叫赵威,不仅接连替朝廷大败了殊狼国,更带着八千铁器一路攻克重镇,直直打到了殊狼国都城边上的十里驿亭才停下,可说是大煞了蛮夷那胡搅蛮缠的嚣张气焰。听鸿胪寺的说,好似殊狼国君当时已在大金宫里吓尿了裤子,赵将军却还在城门外悠闲烤着肉吃,若这是真的,那同英雄侠客的话本儿上讲得也差不离了。
赵将军归来受封了平西侯,一时传为天下佳话,京中朝中亦可感四海升平、四境安定,宫里也很是过了一阵太平日子。到了入冬前的国宴上,外邦觐见就好似比往年都热闹,也便是那时,高丽国使臣如期来了,为示有爱,他们进奉了一截儿尤其名贵的香柟木根。
那柟木根子大极了,足要八个大汉才可抬起来,说是深山里长了上千年才能得一块儿都不为过。树皮儿上深深浅浅的纹路好似解不开谜题的古字儿,被底下抬木头的壮汉架着转了一圈儿,又可见那木头截面儿显出的厚厚年轮竟是两卷相交,好似是二株合抱长拢了一处般。
我跟着梁大夫坐在老远外的大殿边角,亦能闻见那木根的香气淡而又清,很叫人舒心宁神,这叫我遥遥看着那木头,竟忽想起幼年时第一次跟着我爹去定安侯府吃寿宴的情景。
那时坐在我旁边儿的一个小男娃娃抬手沾了茶水,虎着脸把他的名儿歪歪斜斜写在我跟前儿的桌面儿上,还摇头晃脑地念来句出处:“豫章楩柟之可以大斫者,必在夫大山穹谷,孱颜峟峿之区……”
可他念的我是一句儿都听不懂,而小时候我听不懂的句子惯常都叫作诗,所以我就问他这是什么诗,怎听起来那么怪。可那小男娃娃的脾气却当真不好,竟开口就说我笨。他说这不是诗,这是述文,是写在辞海上释义用的。
他那时指着桌上那俩破字儿,说他姓沈,寿星定安侯爷就是他爹,这名儿是他爹给他起的,意思可好着呢。
我看着他那小包子脸上尽是骄傲,也不知他爹个武夫翻辞海给他起名儿他有什么好得意的,况听他读起来——沈峟峿,沈峟峿,真是难写又拗口,便挺真挚地指点他道:“这俩破字儿爷都不认识,你名儿太难听了,赶紧换了罢,多寒碜啊。”
“那你说叫什么好!”他鼓起腮帮子瞪我,攥紧了拳头,好似我真给他改名儿他就要扑上来。
然我可不怕,只白他一眼儿就说:“去了旁儿不就简单多了?你怎么那么笨!”
毕竟这俩字儿去了旁儿我就都认识。我设身处地为这男娃娃着想一番,心道又要好听又要好叫,那叠字儿最方便了,恰他也有那山山俩字儿,真真是清新脱俗。
于是我兴高采烈揪着他衣服就叫:“沈山山!沈山山!这名儿好!”
这惹得我爹立即怒目瞪向我,可周遭的小辈儿却轰然笑了,连定安侯爷都一道儿笑起来,笑得那男娃娃咬牙又切齿,终于气红了脸,跳起来就冲我大喝一声儿:“好个鬼!看我不打死你个傻子!”
他追着把我打到院儿里,折了梅树枝就往我身上抽。我心里却觉着自个儿替他起了那么好一名儿,他不谢我就算了竟还要打我,这可真叫人委屈,便也不甘示弱,气得挥着拳头就同他滚作一团儿,扭打了不少时候是一身衣裳都湿了,终于同他都折腾得没了力气,趴在雪里蹬蹬小靴子站起来,却发觉自个儿腰上的玉佩不见了。
我正待大声鼓气儿嚷嚷起来,下刻眼前竟伸来一只玉白的小手,我的稹家玉佩正停停搁在那手心儿里,引我连忙摸过来系上腰带,边系便听那打我的男娃娃奶声奶气儿问我:“你是钦国公稹太傅家的娃娃吗?”
我勉为其难点了头,他又问我又叫什么名字。
一想到我的名儿可比他好听多了,我立时高兴起来,摇着脑袋耀武扬威就说:“我叫稹清,又规整又清楚,好听吧?”
那时男娃娃的小脸儿映着雪,听我说完,神色好似还真挺羡慕地看了我一会儿,终于别扭着道:“那你爹同我爹好,以后上庙祝宴的……你要是……要是没人一起玩儿,就可以找我一道玩儿。”
我愣了愣,没想到他竟解我如此大难,便连忙点头应他:“好啊好啊,那你可不能反悔。”
而他也当真从未反悔,于是我同他这么一玩儿就是二十年。
这二十年当中,我惯常都叫他沈山山,是从没叫过他一次沈峟峿的,真一次都没有过。
沈峟峿这名字于我是陌生,而连带陌生的,还有他后来用以补名的表字儿。
他名是峟峿,字是寻柟,皆出于那句他从小见人就说道的述文,乃于山道艰险之地方可寻豫豫之木的意境,一表了他沈家独子的珍贵,二表了山林草木的生意——故他爹应是望他生的,这名字就确然有个挺好的意思,只我小时候不懂罢了,还当沈山山当年羡慕我,是真只羡慕我有个好名儿。
世间但凡是好名儿,从来都含个心愿意头,便如我爹给我起名儿时候似的,想要我清楚,清醒,清净,清白,他爹给他的名字便更应是想要他绝境中亦可安好,亦可生生不息,而他爹这愿景如今仿算是成了,可我爹安在我名字里头那愿,我却不知是成了,还是没成。
第96章 山色有无
【拾伍】
夜里散了国宴,出宫回宅的马车上,我靠在皇上身边儿听他道:“清清,你书房里那桌子这么久都没寻见个好料子做,那高丽送来的木根,恰可给你做个新的。”
我闻言直身看向他,一时车帘映入的月光下,他乌发束起神容淡好,眼梢虽已被不知何往的年岁添了两道薄薄纹路,可那回眸时带出的笑意却是一年一年的都一个样儿。
我眯起眼睛也同他笑,想他居然还真记得这事儿,不免只觉好到极处,无意时已环了他腰身同他亲吻,倒是又困了,便又靠回他肩上,说那到底要找个好匠人来雕才行,他也一一应。
归去院中秋枫如焰,风清月明,满地落叶铺了一路的廊子,被风闲闲散散吹开又合拢一处,我看着有趣儿,就袖着手非要从上头一一踩过,咯咯喳喳的碎叶声儿立时惊得树上寒鸦都嘎嘎叫起来,吵得皇上走在前面扭头看向我,说我这爱吵吵的习惯是多年都改不了,真真长不大。
可人又哪儿能长不大。我伸手从后头吊住他脖颈叫他背我,说我太瞌睡,走不动了,他就干脆把我抱起来,一直将我抱回屋去躺在床上,稍稍皱起眉来活了活肩背,便替我扯落了靴子衣裳叫我先睡,他还得去瞧些文书,晚会儿再来陪我。
我趴在床上拉过他袖子:“你肩上又疼了?怎不早说,早知道我就自个儿走了。”
“天儿阴下来就这毛病,上了药也能好些。”他揉散我头发替我拉过被子来盖了,浅浅在我额角亲了一下儿,“我这也是趁着还有力气抱你,若真等到七老八十了,只怕你想我抱你我还抱不动。”
这引我揪着他指头不放:“那到时候咱们就一道儿寻人做俩轮椅就是,每日没事儿了还能在院儿里赛一圈儿,多好。”
皇上好笑地抬手,赏了我脑门儿一弹指:“睡吧你,别贫了,明儿还点卯呢。”说完便替我吹熄角灯向外走。
我一直看着他走出去带上了屋门,还闭眼想着那白头偕老是否真只一世宝贵双全便足够,不一会儿听着窗外秋雷遥遥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也就真迷困到失神睡着,还做了个梦。
那梦起好似一张帘子打头儿卷,启幕叫我遥见群峦绿林中一山浩伫,其上烟霞云蔚、苍叶含黄,令人见之生慕。
怡然拾道而上,我将山间花草尽情逗挠,正至疲累时,却转遇山腰含霜碧潭边一株亭亭秋桂,其满身挂枝金珠下,正有一张刻画禅宗的老木罗汉榻,似是专供我歇息。
由是我蹬了鞋便跳上去睡,一时山间天色夕阳转暮、华星升空,也不知闭眼过几时,却渐觉额上覆来了一层暖,而这暖意如此熟悉却陌生,未见所感竟已似能叫我闻见一丝清冽草木的荷包香。
我颤颤悠悠开眼来看,迷蒙中只见当空天星已化为一灯如豆,正明明灭灭微微暗暗闪动在我咫尺处一双黑而清亮的眸子里,我看入这双眸子时,这双眸子也正眼睫半阖地柔柔看着我,倏忽见我醒了,当中光彩流转,一时竟似星河微漾,眨动间如活泉溢水。
“稹清……”
此刻我好似听见沈山山在唤我,这声音比我过去数月的每一次梦里都真,直令我迷蒙睡眼渐渐清明,睁目见那双清亮眸子所属之人亦还真是沈山山。
眼前这个沈山山眉如鸦羽、目似双星,细挺鼻梁下薄唇微抿、色如春绯,他是这样真,真到我都忘了我此时原该是立时退开才对,便就那么愣愣与他无言相视——可只因错过这么一愣神的功夫,这沈山山却忽而双手捧来我两颊,趁我还来不及开口止他,他竟已瞬时欺身吻住了我。
这吻似光电亦似片捉不住的烟云,气力轻到几近是没有,却又实实在在落在我唇上,叫我惊过一时连忙挣起来使劲儿推他要往后退,可这一次他却终于不再放过我,更还稳稳将我抵去了身后的立板儿困住,叫我避无可避、退无处退,又以无温长指从我侧颈抚下,一边儿拆着我衣裳,一边儿在我耳旁缠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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