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殷乐下令:“来人,取五百把百炼钢刀,五百把连环弩,为孤的无瑕壮行色!”
侍卫领命而下,很快取来武器,发给了姬无瑕的车队。姬无瑕很感动,攥住殷乐的手道:“陛下放心,这些兵器,臣会用来抵抗越人。”
殷乐笑了笑,又从小宫女手里接过一个香囊,别在姬无瑕腰上,说道:“这是罂粟膏,费玄年轻时被它害过,一直怕它。万一到了不得已的时候,用这个洒他,能挡一时。”
姬无瑕郑重其事地点头,刚要说点儿什么,不妨殷乐紧紧抱他抱在怀里,颤抖着喘息。这个拥抱太紧了,勒得人无法呼吸。殷乐道:“无瑕,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孤都很开心。你是一个好人,应该回周邦。”
“陛下,臣……”
“记住孤的话!你该回周邦,明白了吗?”
“明白……”
殷乐放开姬无瑕,背转身不看了,抬起一只手挥了挥:“走吧。”
姬无瑕便坐上马车,跟着周人走了。他一上车就心如刀割,不知是为了远方的父亲,还是背后的殷乐。他从马车里回过头,看见殷乐还站在原地,背对着他,一身白衣的身影瘦瘦的,像天上一个孤独的明月。姬无瑕脱口道:“殷乐,我会回来的!”
虽然殷乐让姬无瑕直呼自己的名字,但是姬无瑕总是放不开,一直以陛下相称。这是姬无瑕第一次大声叫出殷乐的名字。殷乐身体震动一下,转过身,看着姬无瑕。难怪他不转头,原来他满脸是泪。他就这样抬起手,对姬无暇遥遥作揖,行了一个周礼之中的送别礼。
姬无瑕拱手还礼,然后转身在车内坐好,手掌按住面孔,眼泪不停掉。他想:怎么跟生离死别似的?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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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无瑕离开朝歌后,车队昼夜赶路,仿佛要把二十天的路用十五天赶完。姬无瑕坐在车内都吃不消了,没到宿营地,他钻进帐篷就睡,浑身仿佛被碾子碾过一般。
然而累到这个程度,他反而睡不着,时常把鹿角笄拿在手里摩挲,想:殷乐在干什么呢?
殷乐过得并不好。
姬无瑕走后,战事继续扩大,朝歌临时征召的退伍兵也被派出去了。强大一时的天邑商,被弱小部落群起而攻之时,竟然这么不中用。殷乐日夜盼望王子熏的大军返回朝歌。王子熏很快回来了——不是凯旋,是溃败。
本来,天邑商的刀比东夷的刀锋利,还有黑火药,是赢了。王子熏就收到殷乐的密信,也心急如焚,决定马不停蹄地赶回朝歌。但士兵们不肯回去:天邑商废止了人祭,埋瓦罐、吹骨笛、敲人皮鼓的风俗还在,黑市上一个瓦罐五十朋,一只骨笛十五朋。如今他们打了仗,满地的东夷尸体上都有十五朋和十五朋,附近村落也跑着一个个吹鼻涕泡的五十朋。他们辛辛苦苦打仗,有理由拿到战利品!于是士兵们拖拖拉拉,忙于锯掉十五朋和捕捉五十朋,顺便也奸淫一下一贝不值的东夷姑娘。
王子熏怒不可遏,约束士兵,但是士兵们都冲他喊:“你算老几!费亚服都让我们这么干!”
士兵们忘了东夷不是以前的东夷了,东夷有了更好的冶铁技术。东夷军败了,东夷农夫、牧民、工匠拿起刀就能反抗。东夷农夫、牧民、工匠也败了,东夷姑娘也能拿刀反抗。等到姑娘也死的时候,五十朋们也可以拿刀反抗。
等到整个东夷拼死抗争的时候,商军想走,已经走不了了。
商军所到之处,所有人,都是敌人。
商军抢到的粮食,都下了毒。商军看到的水井,也下了毒。田野里长着青青的小麦,灌了浆,可以吃。但是为了不让小麦落进商军肚皮,东夷人一把火烧光了麦田。村子里的房子暖和结实,可以住,但是为了不让商军养精蓄锐,东夷人也烧了房子。
商军困在了东夷,每个士兵身上都挂着十五朋和五十朋,但是一粒粮食都换不到了。
王子熏历尽艰辛率领大军逃回朝歌,出发时一万人,回来时不足五千人。东夷的胜利之道传遍天下,于是天下都知道怎样对付天邑商了。只要有刀,全民皆兵。
就仿佛有谁在大地上割开一道缝,地壳下,被压抑已久的仇恨岩浆喷涌而出,借着铁的光辉闪耀四方。亡国之祸近在顷刻。
殷乐紧急征兵,应征者寥寥——国人言:除非费亚服领兵,否则不上战场。他们的命也很宝贵,不能随随便便地让一个庸碌将领用掉。
贵族们也一齐上书,请求殷乐起用费玄。只有王子熏抗议。
王子熏道:“陛下,费公用兵之道太过狠辣,起用他天下只会更恨商人!陛下今已废人祭,我们昭告天下不再行人祭,同时联和周邦抵御四方。等过了这一阵,小国吃光了存粮,不再起哄,我们就能徐徐图之了!”
殷乐沉默不语,周邦不是盟友了,天邑商连最后的防线都溃败了。他没法回答王子熏。
贵族们跳起来,指着王子熏:“荒谬!你打了败仗,损我国威,现在还想让我们投降?堂堂天邑商,难道能投降?”
王子熏不是个好相与的,立刻带领手下的将领,和贵族们争吵起来。
殷乐坐在御案后面,手撑额头,被吵得耳朵发疼。等到双方争吵告一段落了,殷乐站起身,把手里的竹简摔在地上,冷冷道:
“费玄在哪儿?”
殿中无人应声。
“人都不在,还为他吵?可笑!不如想想怎么征兵吧!征来兵再昭告天下,一手拿刀子,一手拿赦令,这才管用。”
众人叩拜,殷乐拂袖而去。
走出正殿后,殷乐仍旧气得头昏。他来到书房歇了一会儿,强打精神看战报。战报更令人烦,所有的将领都在管他要人、要刀、要粮草。当年费玄打仗,只要前十天的粮草。十天后他走出天邑商境内,那就满地粮草、满村民夫了。殷乐和他感情最好的时候,也不敢问他是用什么给士兵们填肚皮的。
对待杀人,费玄有一种好工匠的品格。他冷静地看着活人和死人,思考一切可利用的办法。因为不带一丝感情,那办法就聪明得令人毛骨悚然。比如新鲜的死人肉是很好的粮草,但是士兵不爱吃。怎么让吃呢?举办个小型祭祀,说这是祖神享用过的祭品,士兵们就爱吃了。再比如抓来的姑娘不肯陪士兵睡觉怎么呢?不给吃的,交配才给吃。交配一次一勺小米粥,交配五次一小块肉。饥饿的姑娘热情如火,一人顶得过去五人——虽然耗损有点快。
在费玄看来,世上什么都很缺:鹿、山羊、清澈的河水、大树;只有两脚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一份宝藏。商人都说费玄对,费玄也说自己对。殷乐劝了几次,反劝得自己哑口无言,心里一盏灯昏昏欲灭,想:“费玄没错呀!打仗嘛,就得无所不用其极。”于是他再也不敢劝了,蒙上眼睛,堵住耳朵,当一个没心没肺的小昏君。
可他到底得长大,得既不昏,又像个君王。
殷乐捏着战报,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想费玄,立刻就把思绪拉回来了。这时候,侍卫通传说大司寇有求见。殷乐便收敛心神,一整衣冠,让大司寇进来。
大司寇是个山羊胡的老头,慈眉善目,心狠手辣。他弓着腰走进来,跪在殷乐面前,观察着殷乐的神色道:“陛下当真有心起用费亚服吗?”
殷乐眼皮一跳:“你知道费玄在哪儿?”
“回陛下,费亚服在司寇府的牢里。”
“抓到了?!”
“啊……今天早晨……抓到的。”
殷乐的心砰砰跳,费玄居然被抓到了,他再也不用害怕自己或无瑕突然被刺杀了。他该怎么处置费玄呢?真的毫不留情吗?
同时,另一个恐惧升起来了,他逼近大司寇道:“还有谁知道费玄回来了?”
“回陛下,大亚服是四更来的,当时街上没有人,他抱着一只大黄狗,说:’把我关起来’,小臣不敢怠慢,就……就给亚服腾出了一间牢房。然后小臣就来上朝,还没告诉任何人。”
“不要告诉任何人!”殷乐盯着大司寇,“不许说,明白吗?”
大司寇恭谨应诺。
殷乐放下心来,随即产生了新的疑惑:费玄怎么跟黄狗混到一块儿了?那是一匹黄毛狼吗?费玄的新……配偶?
此时此刻,寇府的监狱里,一间牢房与众不同。这里门窗洞开,屋子里铺着崭新细密的苇席,还摆着床、案、灯具等等一切犯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费玄趴在席子上,像狼一样抻长了身子,让太阳光舒舒服服地照在脊背上。
牢房外站着四名狱卒——本打算找四个美男子,但是狱卒这一个行当,美男子实在稀缺,这四个已经算是“不丑男子”,很难得了。不丑男子们弓着腰,笑嘻嘻地看费玄,每个人脸上都是讨好的神色。费玄说:“水。”
一个不丑男子便飞快地跑去端放在炉火上的、调了蜂蜜的温水。
费玄说:“狼呢?”
另一个不丑男子便道:“回亚服,狼在房顶上扒瓦片呢。”
费玄道:“殷乐什么时候来?”
第三个不丑男子道:“我家大人已去禀告陛下了,想必陛下很快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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