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十六年,他顶替别人在活,活得小心翼翼扭曲万分。今天后,他找回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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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怎有人,不,有狼,如费玄般可爱呢?
殷乐赏赐费玄牛羊,费玄就把牛羊赶到西山上,让它们当野牛野羊。于是附近百姓冒着犯禁的危险,上山偷牛偷羊,没几天就偷了个干净,把费玄气得夜里不睡觉,蹲在鹿台上嗷嗷叫。殷乐粗通狼语,明白那意思:“谁偷了我的牛羊!不要脸!不要脸!”
殷乐给费玄抚琴唱歌,费玄把两腿垫下屁股下,蹲成一个狼样,一边听一边动耳朵。听到一半,他歌兴大发,仰头嗷呜嗷呜地叫。这就是狼歌,在狼群里,一狼唱歌,其它狼都会跟着唱。要是在月夜,山林中,突然听到这种悠远的歌声,一定浑身汗毛都会立起来。
殷乐还和费玄出去看风景。费玄欣赏的风景,是灌木野林、山石嶙峋,便于隐藏和追踪的地方。殷乐欣赏的风景,是枫林、桃花、杏花。于是他们上午去灌木丛,费玄逮点兔子,下午去枫林,一边看枫叶一边吃兔子
殷乐常常觉得不可思议——世上有千万人,为何费玄就选了自己?
他问费玄,费玄比划着说:“你和我一起打猎,我很高兴,我不是一个狼了。”
“打猎”,就是杀仇人的意思。那天杀仇人,殷乐在旁边狐假虎威,喝退士兵,还给了费玄一把匕首。费玄便爱上他了。多简单,多奇妙,丑少年真幸运。
殷乐自从得了费玄,就对朝政不感兴趣了。他每天办完非办不可的政务,就急急忙忙跑回鹿台或者跑去西山,陪伴费玄。贵族们整日进谏,他都用伶牙俐齿挡回去了。
他心想:我又不会一直这样……新婚燕尔嘛!我就玩几天。
然后,他一鼓作气玩了两年。第三年他还想玩,但国家起了战事。殷乐杀武庚时,杀得太狠,军中几无可用之将。贵族们指责殷乐,殷乐一怒之下要御驾亲征,费玄不同意,大发雷霆,说殷乐去必败必死。殷乐鼻子都气歪了,和费玄大打出手,最后费玄赢,费玄出征去了。
第一次出征三个月,真是煎熬。贵族们都指责殷乐任人唯色,不是明君。殷乐也没精打采,整天想费玄,想得什么事情都不想干。三个月后费玄大胜而归,天邑商轰动。之前指责殷乐的贵族,也都跪在地上,打呼“陛下慧眼识英豪,真乃不世出的英才。”
殷乐这个得意呀。倘若他有一根尾巴,一定每天都高高翘着摇晃,两天摇断一跟,一年得摇断一百七十五根。
但后来,费玄频频去打仗,殷乐独守空房,简直要发疯。贵族们又来劝谏他,让他勤快点管管国政。他把个嘴巴撅得老长,出鹿台,入正殿,管起来了。
这一管,他几乎坐立不安。往常,天邑商的国库里除了方国的“贡”,还有商人交纳的“赋”。但是如今,天邑商九成收入都是贡和战利品,商人几乎不纳赋了。抢来的小米一样香甜,为什么还要辛苦种田呢?天邑商国威扬四海,高贵的商人只要躺着享受就是。
钢铁、费玄,这都是祖神赐的宝物,以后祖神还会源源不绝赐下更多宝物。
早起出门,沿着集市去一圈,路边躺满宿醉的男女。有些人勤勤恳恳地洒扫大街,这些人都是来天邑商讨生活的外邦人。走到城外淇水畔,会有死孩子顺流飘下——这是制作瓦罐的孩子,折断了骨头,扔旧塞不进瓦罐,就扔掉了。
殷乐被死孩子吓出了病,躺在床上做噩梦,梦见武庚脖子喷血,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他,冷笑:“因为你真信?因为你真信?”又梦到帝辛抱着他,问:“你是乐乐吗?乐乐乖,要什么爸爸都给你。”
殷乐被这两个噩梦吓得不轻,召巫师占卜。巫师道:“先帝恐是责备陛下……未用心国事。”
殷乐大为不满:“你就不能用弗洛伊德的理论给我解解梦吗?”
巫师道:“弗什么?”
殷乐道:“没什么。”
巫师退下了,殷乐思来想去,觉得祖神解梦法也挺有道理。反正费玄不在朝歌,他呆在朝歌,也是住持祭祀、看死孩子,干不成什么正事,不如效仿历代商王,巡游天下去吧。
他想看看天下各方国的风土人情,看看这古代,是不是真如帝辛鄙夷的那样,一无所取。他想寻找乌托邦,不是三千年后、帝辛口中的乌托邦;而是真正屹立在这片土地上的乌托邦。
他上路了。
但这一路,很不好。
帝辛说,若非他来,天邑商就该灭绝了。天邑商的文化和制度都不优越,已病入膏肓,外来的钢铁犹如一剂强心针,让垂死的天邑商复活了,贪婪地吸着周边方国的血。
能歌善舞的沫方灭绝了,母系氏族的条氏逃进深山,擅用草药的苦方分崩离析,百姓逃入其它方国做游医。天下原有一千二百个方国,它们有生机勃勃、形态各异的文化,天邑商虽强,强不到一统天下。但如今,天下仅存四百六十一个方国,文化只剩两种:模仿天邑商、不模仿天邑商只能苟延残喘。
继续下去,文明的轨迹会不会改变?
若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印度为何有种姓制,地中海旁女郎为何以黑纱覆面而行?吃人的文化倘若绵延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未来的人们,会习惯吃人吗?
殷乐想不通,都魔怔了。费玄一打仗,他就出游,高高兴兴出门,丧丧气气回来,乌托邦的脚毛都没看着。这样巡游到了第三年,殷乐想:“最后一次,这次还找不到,我就不找了。去他妈的,爱谁谁吧!”
这一次他选择往西走。西方多山地,少雨水,按说乌托邦最不可能在哪儿。但是他走到周邦,立刻惊呆了。
周邦给他的第一个冲击是:有路。
从周邦到天邑商,一千多里地,沿途六十二方国,只有西岐修了三十里路。
周邦给他的第二个冲击是:有礼。
一进周邦,他照例找一个周女坐在车上,教他周邦方言。周女爱说爱笑,灵巧可爱,他很喜欢,大把地赏赐了海贝。谁知周女拿到海贝,立刻上交给族长。
殷乐震怒,把周女叫回来:“族长逼你?”
周女摇头。
殷乐道:“那你为什么给别人?”
周女低下头,小声道:“贡赋太重,我不帮,族里就会有人饿死。”
殷乐羞愧,随即更怒:“那……那你更该把钱藏起来,灾荒时买吃的呀!那是私有财产!”
周女正色道:“什么私?妾不懂。族里的老人在挨饿,小孩子也在挨饿,妾藏着海贝,还是人吗?”
殷乐沉默良久,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感到羞愧了。帝辛的人权没打动他,但是周女的话打动他了。
不可思议。帝辛厌恶周邦,给周邦定的贡赋比其它方国都高。但,周邦饿死的人最少、内斗最少、西岐城外甚至有三十里路。
他要寻找的乌托邦,莫非就是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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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乐好奇地进入周邦,见到了姬无瑕、伯邑考、淑子、淑子的儿女,也见到了周邦的嫉妒和内斗。在礼的约束下,这内斗的破坏力被降到最小。
可这时,他听到了狼神的传说。
要报仇吗?费玄说只杀十七人和参战士兵,这十七人是周邦的方伯、君夫人、世子、公子、将军、上大夫;参战士兵是周邦的大小军官。要杀就得打仗。
殷乐做着两手准备,一边挑拨离间、偷画地形图,一边勒令士兵对此事保密。
周邦的长公子姬无瑕,真懂事,真温驯。一个情窦初开的傻小子,竟暗恋上他了。姬无瑕带他去野人部落看婚礼,他唱着歌,想着费玄,满心矛盾。姬无瑕听着歌,看着他,满眼柔情。
殷乐被看得满手冷汗:都是不受宠的孩子,都暗恋着不可能的对象,看看人家,看看你!
从部落出来,姬无瑕扭扭捏捏要说话。殷乐故意道:“费玄在干嘛呢?”
侍卫们拍马屁,说“费亚服在向陛下”。傻小子竟不知难而退,径直上前:“陛下觉得,野人思念妻子的心,和陛下思念费亚服的心是一样的吗?”
原来人家没想着情情爱爱,想的是人牲!
殷乐腿都软了,硬撑着和姬无瑕辩论。姬无瑕道:“陛下,臣想不通。一个人活着,可以种田、可以挖矿、可以炼铜、可以打仗,为什么要在祭台上杀掉呢?他们死了,他们的爹爹、妈妈、弟弟、妹妹会哭。他的心上人也会思念他……”
殷乐想:我他妈也想不通!
但是姬无瑕跪在那儿,目光灼灼,就要他给答案。殷乐觉得自己变小了,小到年幼时,站在帝辛面前。帝辛虽然笑吟吟,但是殷乐知道,那笑容标着价格。
像王乐乐,抱你。
不像。扔掉你。
而如今,他长大了,但世间的事仍旧有价格。
像个帝王,敬你。
不像。瞧不起你。
唯有费玄的爱,予取予求,是免费的。但……费玄若知道他干过什么,还会爱他吗?
姬无瑕握着殷乐的配剑往脖子上抹,说死就死,真凛然。而殷乐吓得魂不附体,抓住了姬无瑕的剑。剑划伤了他画画的手。后来他再画画时,那道伤口就隐隐作痛。很浅的伤,不至于留下后遗症,但就是那丝丝缕缕的疼,拽着他,让他飞不到美的极致和梦的彼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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