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回头,看见殷乐捏碎掌心的蜡丸,把蜡丸里面一蓬细小的、黑色的粉末洒过来了。
粉末是香的,又香又呛,如同记忆里的魔鬼。
罂粟膏。
费玄嗅到那气味的一瞬间,骨头缝里就爬满了蚂蚁。他的身体和头脑一齐记起了罂粟膏的快乐和痛苦。他什么都不怕,只怕罂粟膏。
但是他们刚在一起时,殷乐就答应过他,会铲掉罂粟花,摧毁所有罂粟膏!
殷乐又骗他,又骗他!
惊恐和愤怒一齐袭来,费玄往后退,想要躲开罂粟膏。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仍旧没有彻底戒掉罂粟的瘾。只要一丁点儿药引,过去的痛苦就想冰层下河流一样复苏了,他们澎湃而来,要淹没费玄。
费玄浑身冒汗,身体僵硬,失去了战斗之力。
殷乐厉声道:“还不上!”
众军官如梦初醒,一齐涌上来。那些仍旧忠于费玄的人还想营救费玄,但是帐外涌进来乌衣卫,很快把这些死忠党也控制住了。
费玄发作着罂粟膏的瘾,涕泪齐流,浑身颤抖,被人按在地上反绑了双手。他的脸颊贴着地面,地面冷冰冰的,但是烈火烧着他的骨骼血脉。他看着忠于自己的人一个个都被制住了,看着殷乐一惯微微夹起的肩膀放松了。
他看着殷乐抬起头,露出笑容,慢慢走到大帐中央。这姿态就像十年前,殷乐杀掉武庚,然后走上大殿的姿态一样。但是这一次比十年前更甚,殷乐不需要用一系列祭祀去稳定民心了。
殷乐迅速地宣布了一系列新任命,然后看向费玄。
“费玄,你不听王命,私自出兵且敢代孤祭祀祖神,此其罪一。豢养狼卫,监视孤及诸位大臣,此其罪二;你杀林方、班方二国公子。此其罪三。以下犯上,伤孤一足,此其罪四。有此四罪,人神共愤,即日起革除大亚服一职,命王子熏代摄其位。
费玄咆哮起来。
王子熏含笑谢恩。
这时候,一个青年急匆匆跑进帐中,这青年太阳穴鼓起,腰肢瘦长,正是姬无瑕的门客青箬。费玄耳力过人,听见青箬悄声说的是:“公子已救下了,陛下放心。”
殷乐长长吐出一口气,一直微蹙的眉心松开了,露出笑容。
这笑容令费玄不止是心,连身体都坠入无间黑暗里了。
他还是嗅得到殷乐身上的香气。在罂粟膏骇人的痛苦之中,这是他唯一还能分辨的气味。淡淡的汗味、药味、阳光味、香皂味、山林的气味。它们混合成一个真实的殷乐。殷乐真是无情啊。
小时候,丑崽爱自己,还是毫不犹豫地污蔑自己;长大后,武庚害殷乐,殷乐加倍报复。他早该知道殷乐是冷酷无情的,脸上的温柔是颜料画的,腔子里的心是青铜铸的。
倘若殷乐始终如一,永远都坏,那么费玄也认了。
但是殷乐对他坏,却对姬无瑕好!守礼的小公子就是赢了爪牙锋利的野狼吗?
费玄闭上眼,抽搐着,像一条死狗一样被人拖走。他一边承受着罂粟瘾发作的巨大痛苦,一边想:原来世上最毒的东西不是罂粟,是人心。
他的殷乐,他的殷乐,他失去一切后唯一拥有的殷乐……
费玄背后,殷乐继续下令:
“费玄虽有四罪,但念其有功于国,暂免其死。把他押回费府,严加看管。”
王子熏惊道:“王兄不可啊!王兄纵然顾念旧情,想留他一名,也该把人押入牢中,怎能、怎能囚禁在费府?这是纵虎归山啊,王兄三思!”
殷乐道:“孤早已五思六思过了,散会!”
费玄神志不清地被押回了费府。费府说是费府,其实什么也没有。士兵们打开门,把他往里面一推,他就回到泥土树木之间了。他躺在地上,身体不时抽搐,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军营的地上有罂粟,他可以爬过去,连罂粟带灰土地搜集起来,放在香炉里点着了吸。
他专心致志地幻想着自己怎样爬起来,走出门,杀死看管的侍卫,来到军营寻找罂粟。他幻想自己是一头狼,饥饿万分,除了罂粟不想其它。
恍惚之中,费玄听到门开了,有人走进来了。那人把费玄拖到干净的草地上,然后抱住费玄的头。一滴一滴的水珠落在费玄脸上,费玄舔了舔,是咸的。
骇人的痛苦渐渐消退了。费玄满身冷汗,虚弱不堪,仰着头看到了殷乐的下巴。殷乐的下巴上全是眼泪,瘦瘦的身体不停颤抖。
费玄也心痛起来。再想起殷乐对他的伤害之前,他本能地抬起手掌,抚了抚殷乐的脊背,喃喃道:“乐乐别哭,我保护你。”
殷乐哭得更厉害了。这个时候,费玄已经清醒了。他知道自己不该在殷乐怀里躺着,但是皮肤贪恋温暖。他虚弱地没有一点力气,只是道:“你把我害成这样,我都没哭。”
殷乐只是哭,颤抖得非常厉害,泪水像小雨一样落在费玄脸上。
良久之后,殷乐擦擦泪,开始说话:“你还难受吗?”
费玄道:“你说呢?”
殷乐嘴一瘪,又要哭,但是忍住了。他抱着费玄的脑袋,用着气声,颤巍巍地道:“你回封地好不好?我们分开吧,别斗了。”
费玄不说话。
殷乐道:“你总说狼配偶不分开,可我是人,你也是人……就算是狼,我现在赢了你,已经是头狼了,我可以驱逐你的。”
费玄道:“你耍诈。”
“狼靠牙决斗,人靠耍诈决斗。不耍诈怎么可能赢呢?”
“你都没有对姬无瑕耍诈。你对他比对我好。”
这话一出,殷乐哭得更厉害了。他摇摇头,想说话,但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最后紧紧地把费玄抱在怀里,喃喃道:“费玄,别逼我了,我不想杀你……你回封地吧。你的封地里有好多山,你可以把西山上的狼都带过去,还有你的狼卫……”
费玄笑了起来,觉得殷乐还是不懂狼。他喃喃道:“西山上的狼,人家有家有领地,我怎么带?我管不了别的狼,只能管你……”然后,他想起殷乐已经不是自己的病小狼了,便道:“我现在只能管自己了。”
殷乐道:“你回封地吗?”
费玄不说话。
殷乐抱着费玄,低声道:“我求你,求求你了。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求你了。你别当大亚服,回去当一个侯爵吧。这样咱们两个都能好好的。”
费玄想,自己根本不能好好的。失去殷乐,他又变成孤狼了。而且他很可能再也找不到配偶了。他再也、再也不敢相信人类了。
沉默好久,费玄问道:“咱们刚相好的时候,你对我感情深,还是现在对姬无瑕感情深?”
这个时候,殷乐又不回答了,咬着嘴唇一语不发。
费玄道:“你留着罂粟膏,是一早就准备用在我身上吗?你一直都准备着害我?”
殷乐不点头也不摇头,脊背弓起来,如同一条丧家犬。
费玄道:“你以后也会这么害姬无瑕吗?”
殷乐嚎啕大哭。
费玄这才知道,他们之间有这么多问题,是问了也没用,答了更伤心的。他以前一定要问清楚,真是蠢。
最后,费玄问:“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殷乐道:“对不起。”
费玄摸摸殷乐的头,心里还是很难受,但是已经清醒多了。殷乐手上还有罂粟,这就是他的命门。殷乐没有赶尽杀绝,而是留他一命,放他回封地,已经是十分仁慈了。
于是,费玄道:“乐乐,我回封地。但不是因为你赢了我,是因为我爱你。和你斗太难受了,赢也难受,输也难受,我不斗了。”
殷乐哭道:“谢谢……”
费玄道:“以前你很丑,很坏,没有一个人喜欢你。可是我喜欢你。你现在变漂亮了,都忘了那个时候的事了吧。姬无瑕喜欢你……只是喜欢现在的你。他都没有见过你不好看的样子。我走以后,你记得藏好,别给他发现了真面目。”
殷乐道:“我知道……”
费玄道:“我要带走鹿台的家具。床……”
他们交配用的床。
“床单……”
殷乐总是躺在床单上赖床。
“桌子……”
桌子上放过殷乐给他做的宵夜。
“青铜烛台……”
他用青铜烛台砸断了殷乐的腿。
“还有枕头、柜子、扫帚、抹布、碗、筷子、水杯、椅子、煤炉、烟囱、木头地板、厨房里里的麦粉和鸡子、盐、锅。我都要带走。“
殷乐道:“好……”
“乐乐,我好累,你抱着我睡一会儿吧。”
殷乐躺下来,抱住费玄。费玄也搂着殷乐。他们在繁华朝歌之中、一小片被高墙围起来的山林里,相拥着入睡了。
44
费玄醒来后,殷乐已经走了。家里多了几个乌衣卫,是来照顾他的。
主要也不是照顾,是看着他,不然他跑回军营捡罂粟粉末。
费玄和乌衣卫们在院子里呆了十天。前三天,罂粟瘾发作得频繁,他特别想回到军营,中间三天就好了,只发了一次,后三天没有发,尽管他心里老是隐隐做痒,老想着军营地上的罂粟膏粉末,但是他已经能够控制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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