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玄嗤笑一声,并不相信,不料殷乐说到做到,果然没有再动费玄一根手指头。
但也是从那天开始,殷乐打压费玄,想让费玄明白君臣之别。
而今天,殷乐终于扯下面具,恢复本性,张牙舞爪地对费玄动手了。而且不是过去的抓抓挠挠,是直取要害,一击毙命。于是费玄也还手了。
他们都不留情。
殷乐眼珠通红,抓起床边的青铜烛台砸费玄,费玄夺过来,反手砸在殷乐腿上。两人的身体分开了,扭打在一起,如同两匹敌对的狼。
费玄赢了,他气喘吁吁地站着,脸上、胸口都是殷乐的指甲印和牙印。这一仗的对手,比他见过的任何对手都弱,但这一仗,比他打的任何一仗都累。
殷乐缩在墙角,头发挡住脸,目光从发丝缝隙里射出来,神情极度恐惧。
费玄在殷乐面前弯下腰,问:“还砸我吗?”
殷乐摇头。
费玄道:“还分手吗?”
殷乐迟疑片刻,点头。
费玄给他一耳光,再问:“还分手吗?”
殷乐哭着摇头。
费玄就站起来,还是很生气,对殷乐道:“不要欺负我!我很记仇的!”说完,他就离开鹿台,回家了。
*
在鹿台外,他也算有家的。那是一个巨大的院子,四面围墙围住,里面只有树和草。小动物们跑来跑去。当初他们浓情蜜意时,殷乐给他建了这座特别的宅邸。他高兴坏了,四处搜集草种树种野兔松鼠狐狸,放到院子里养。这是一个小小的山林,被墙围住。哪怕从人类的习俗上讲,这一片小山林都是他的领地,不允许任何人闯入。
他回到家,爬到自己的树屋里睡觉,透过枝叶缝隙呆看着月亮。
为什么他和殷乐会走到今天这步?殷乐嫌他不懂规矩,不够恭顺,但是他一出生就是这个样子啊。殷乐聪明、丑陋、爱发脾气,他觉得挺好;他健壮、高大、不爱说话。这都挺好,为什么一定要改成别人眼里的好,才叫好呢?他们以前明明那么快乐。
费玄想不通、气不过、咽不下,就和殷乐冷战了起来。他痛痛快快地一个人住,痛痛快快地上山打猎,吃生肉,喝脏水,不洗澡也不洗头,没有人约束,真是快乐级了。半个月过去了,殷乐没有像上次一样哭着来找他。
又半个月过去了,敌对狼群对他们发起了进攻:东夷联合东方二十九个方国,侵掠东方边境。这是费玄不能忍的,他立刻召集军队准备出征。出征前,照例要祭天,殷乐称病不来。太史寮的巫师都劝费玄自己祭天,莫耽误战机。费玄深以为然,就登上祭台,主持了祭祀,然后出征了。
这场仗不好打,他们的锻铁技术被东夷偷了,东夷的士兵带着刀,大杀四方。费玄只能修筑起防御工事,和东夷人对峙二月有余,终于趁对方粮草不济时攻了过去,大获全胜。
这是费玄经历的最漫长的一仗,打完后,他归心似箭,甩下大军先骑快马回来了。他已经完全消气了,决定向殷乐过去哄他一样,一点儿脸也不好地伏低做小,把殷乐哄回来。人生短促,说不定下一次出征,他就死了,哪里经得起冷战消耗?
他一边赶路一边打猎,准备了孔雀羽毛、兔子耳朵、豹牙等礼物给殷乐。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他会去学为臣之道的,只要殷乐理他就行。
他高高兴兴地回宫,去鹿台找殷乐。殷乐不在鹿台。
他问宫人,宫人支支吾吾。费玄就用鼻子嗅,追着殷乐的气味到了一处偏僻宫殿。宫殿里亮着灯,传来说笑、宴饮、唱歌的声音。还有殷乐的气味、陌生男人的气味、交媾的气味。
费玄血液都凝固了,猜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真相。但他还不敢确信。殷乐怎么敢呢?他还没死啊!
偏殿外,侍卫见到费玄,大惊失色,高声问安好给里面的人通信。
费玄走到殿前,一脚踹开门。
偏殿内灯火荧荧,美酒佳肴满案。殷乐跪坐在席子上抚琴歌唱,一个男人离殷乐很近,含情脉脉地看殷乐。
此外还有三个男人。一个在喝酒,另外两个轻叩桌案,给殷乐击节。
四个男人。身上都有殷乐的味儿。殷乐和他们交配了。
费玄震惊得一动不动,血液冻冰了。
殷乐听到门响,只对费玄微微点了下头,然后继续唱完歌。那含情脉脉的男人立刻道:“陛下又喊人了吗?”语气颇带妒意。
殷乐一按琴弦,等弦响完全止息,才笑道:“别胡说,这是天邑商的大亚服。”然后便站起身,面对费玄。他站得很不利索,得扶着“含情脉脉”。“含情脉脉”拿着一根云杉木嵌象牙的棍子,递给殷乐。殷乐这才拄着棍子站稳,对费玄道:“大亚服凯旋归来了?恭喜啊。对了,亚服夤夜入宫有何贵干?”
费玄没说话。他还在消化眼前的事实。殷乐找了四个新配偶,四个人,都远远不如自己。
殷乐继续道:“若是公事,去找微子王叔吧,如今朝廷里的事都是他在管。若是私事,孤眼下正忙,大亚服还是明天来吧。”
费玄的血液解冻了,大脑仍旧空白。一股烈焰烧得他从脑浆到血液都沸腾了。他拔刀出鞘,指着殷乐和那四个男人,破口大骂。但是骂了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叫的是狼语,不是人言。
他捋直舌头,艰难思索,一字字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你跟他们交配……”
殷乐面露惧色,后退半步,云杉木手杖横在胸前:“你想干什么?和头狼交配后就再也不许和别的狼交配?狼群没有这个规矩吧?”
费玄走上前,殷乐往后退,神情更恐惧:“你……你别过来。你又想打我吗?我喊人了!我好歹还是商王!”
“含情脉脉”一脸义愤,要拔佩剑。殷乐按住他的手。
费玄盯着二人触碰的手,心像被夹再两手中间,夹得扁扁的,疼痛无比。他咆哮一声,狼语夹杂雅言:“嗷嗷呜偷人——嗷嗷呜呜不要脸!”
殷乐很诧异,那木棍指了指右腿:“我们不是……分手了吗?我知道狼不轻易分手,可你已经打断我一条腿了。你还想怎样?”
费玄看看殷乐的腿,更痛苦了。殷乐打过他很多次,他只打过殷乐一次。殷乐不经打,腿断了。于是他就永远有罪了。因为他有罪,殷乐就可以偷人吗?
费玄说不清话了,对着殷乐咆哮。殷乐吓得牙关打颤。侍卫们在门外围一个圈,武器指着费玄,要随时准备进攻。那“含情脉脉”也挺身而出,把殷乐护在身后:“大亚服,人有人道,狼有狼道。你放陛下一条生路吧。”
殷乐脸都变了,把“含情脉脉”往怀里拉,似想保护他。
费玄狼噑一声,纵身跃起,扑到“含情脉脉”身上,咬断“含情脉脉”的喉咙。
狼血复苏了。狼群规矩,外族公狼给本族小母狼唱情歌的,追咬赶走;敢和本族小母狼偷情的,杀之。敢和头狼配偶偷情的呢?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这种事骇狼听闻,他做噩梦都不会想到。
“含情脉脉”被费玄扑倒在地,瞳孔剧缩,五官变形。他喉咙断了,不能说话,只能发出嘶嘶声。血像雨一样喷到费玄脸上。费玄舔了舔,满怀快意。
40
费玄把殷乐搂进怀里,想告诉殷乐什么人道狼道的话没有一点道理。人和狼都是动物,那道也是相同的。凭什么人类可以欺负狼,而狼一反抗,就是大逆不道,就是丧心病狂呢?什么道会这样的不公平?
但是这话倘如讲出来,殷乐会更愤怒的。
*
殷乐病了。
说不清什么病,就是终日躺着,不吃饭也不说话。如果费玄要他吃饭,他就用被子蒙住头,不理费玄。
绝食让他迅速消瘦了,头发大把大把地脱,死气一日比一日重。
殷乐召集属下,问:“乐乐为什么不吃饭?”
属下面面相觑,终于有人道:“亚服既已同陛下决裂,何不干脆举大事?亚服是祖神选定的战神,扶持别人上位也罢,自己上位也罢,其他人都连个屁也不敢放的!若是亚服还……眷恋……陛下,到时软禁起来就好!”
费玄身上一冷,人类竟会这样揣测他的行为,那殷乐也是这样揣测的吗?他回到鹿台,像殷乐做出解释,自己是被气昏了头,没想造反。
殷乐没反应。
费玄铩羽而归。属下们又七嘴八舌商量,得出新结论:“历代先帝都有宠姬,陛下却只有亚服一人,恐怕心中不满。亚服常年在外,也可以和大伙儿玩玩,陛下在宫里,也可以找些乐子;等回朝歌再好好地过。”
费玄瞠目结舌:“这样也行?”
属下都道:“行的行的!我们在外面找女人,我们的女人也会找别人,大家都这么干的。”
人类的风俗可真怪。不过话说来,狼群若也有动辄半年的远征,头狼在外,错过了发情期,母狼难道就轮空一年不生小崽吗?狼一生才能生几窝小崽子啊,经不起这种浪费。
他又去见殷乐。殷乐已瘦成骷髅状,脸颊凹陷,肋骨分明,手指如同鸡爪子。费玄蹲在床边,忽然很怕殷乐死,他对殷乐道:“我出去打仗时,你是不是想和别人交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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