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段寻回府,一路上忍不住想起霞光虹影里那抹单薄背影,总觉放他一人走回书斋有失礼数。待他将小侄儿送回王府,便遣人去抓了几副保暖滋补的汤药,和着府上厨娘新熬的暖身汤,亲自送去山阳书斋道谢。
到时已是掌灯时分,应门的人听了段寻来意,歉然道:“先生一回来便睡下了,依将军的意思,可要将先生叫醒?”
段寻想起那日见李牧时他还有些咳嗽,担心他今日淋过雨症状加重,眼下听门人如此回话,便有些不放心,遂道:“你家先生可是病了?”
门人一愣,即刻回话道:“先生一直就病着,天气凉的时候便重些,将军不必挂心。”
段寻心道不论过去如何,他今日如此却是跟自家人有关,恳切道:“可否领我去看看你家先生?”
门人违抗不得,思来想去一番,将人领进院中。
走过那条青石径,从北堂外一处侧门往里,便见其中隐着不大不小一个偏院。房门推开,扑鼻便是一股浓郁药香。
屋内掌着灯,火舌笼于灯罩中左右摇曳,照得人影跟着一同晃晃荡荡。李牧额上覆着快襦帕,正闭眼睡着,看不出所梦为何。
房内只有一名老人照料,段寻与人一同坐在床边竹凳上,随手摇扇催着炉火。
“我家少爷出生时还未足月,在襁褓中身子就弱,后来金军入关,一家子人跟着大伙南逃,渡淮水时是个冬天,船少人多,我失手将他掉入水中,险些就没了。”
老人须发皆白,脸上纹路丛生,段寻仔细打量其人面庞,却也瞧不出他与李牧在相貌上有何相似。一番话语往来后,才知对方乃是旧时李府的管家,李牧自小便由他照看长大。
火炉边砌着些薪柴,拿铜盆盛着,老人添柴时段寻打眼看了一下,只见碎木颜色深浅不一,显是受潮得厉害。
“近来总是阴雨,干柴禾难找得很。”
附和点头,段寻加深手上力道,药罐下的火舌受了风吹,呲呲溅出些火星来,“府上倒是有些银炭,改日给先生送来罢。”
又坐了会,李牧仍是不见醒转,老管家替他换了额上的褥帕,端盆退出房门,片刻后又打了盆清水端进来。
“看天色怕是还要下雨,将军身子金贵,还是早些回吧,莫要再叫雨淋了去。”
天色已晚,段寻亦觉再停留下去不大妥善,便起身道:“也好,劳烦老人家照料先生,段寻改日再登门拜访。”
那老人跟着他一同走到房门口,被段寻劝留了步:“老人家不必送。”
转日一早,山阳书斋的门人刚清扫完院中走泥,便闻笃笃叩门声响起,急忙忙开门一看,不是早到的学生,竟是那王府的人送来一车银炭。
书斋里人手稀薄,来人便帮手着将银炭一路搬进偏院柴房。李牧抄手立于一侧看着,心下想到,段将军如此一番恩惠,自己怕是少不得要登门拜谢一回了。
第3章 卷三 春碧蒿
如此又去了几日,这日正逢月例休朝,段寻早间练过剑术,穿过院间长廊时,正巧撞见往他院中送拜帖的下人,便将人叫住问话。
“是小公子书斋那边送来的,莫不是小公子他……”又闯了什么祸吧?
段寻接过拜帖,一时并不急着启封,“送贴过来的人呢?”
“送过便走了。”下人也颇懂眼色,见段寻问起来人,像是有几分在意的模样,便又补充道:“怕是也没走远,可要将人请回来茶水招待一番?”
“不了。”段寻说着启开帖子,入眼便是一手飞扬好字,锋利遒劲,与那字主人斯文的模样却是大相径庭。来帖简洁谢过病中关怀之恩,相约春分前日申时登门拜谢,末了又提过几句段煜在书斋的近况,落笔干净陈练。
段寻又看了一眼那末尾落款,“李牧”二字后缀着表字,原来这人字“嵇阳”。他收帖入袖,走完曲径长廊时却不知怎地,忽想起自己的字来。千山,嵇阳,山阳书斋。
呵!世间巧合当真微妙。
春分休沐两日,不单单是朝中贵胄,城中寻常百姓,乡野农人也一同停下手中活计。山阳书斋便也给了假,学生不来时,李牧便将躺椅挪到天井当中,一边烤太阳,一边批阅学生留下来的诗词作文。
刘老和厨娘一早就出门去了,说是去田间采春菜,采来好凉伴着吃。李牧本欲同二人一道去,想起下午还要去王府走一遭,实在不便把自己弄得大汗淋漓失了礼数,便嘱咐了两人快去快回,自己则与刘会一齐留在书斋。
刘会便是先前提过几次的门人,是老管家膝下仅有的一脉。这人比李牧大几岁,从小同他一块长大,二人相处倒不像是主仆,更像弟兄亲友般随意。
李牧阅书时不须人专门在侧照顾,又想起刘会近来似是对临街王家的姑娘心有所动,便让他自去逍遥。他在天井中一坐便是一上午,晌午时分刘老和厨娘才回来,一人一背篼野碧蒿,青青嫩嫩堆叠着,远看像是葱翠山头一般。
晌午赶着做了一道武昌鱼头,一道肉片笋汤,又趁着鲜将碧蒿焯过水拌上佐料,三人把桌子移到院中去,在暖融融的日头下吃晌午。
刘会也不知在何处用过了午饭,回来时带着李牧嘱咐他去闻酥院买的糕酥点心,满面笑意。
李牧换了件青灰长衫,与他一道往王府打马而去。
这头段寻吃过晌午饭,便命人在院中的青石凳上摆好瓜果点心,本想再备一壶琼花酒,却又想起那位先生清远斯文的模样,心下道那人怕是不喜酒浆的,手下一顿,叫人去沏了一壶热茶来。
日头正好,段寻将前日兴起而作的墨画取出来,铺在假山石上晾晒过浆。明晃晃的阳光遇浓黑墨迹,刺目的白耀敛去几分,恰到其份地将画迹打出些光芒来。
再见时倒不像初次照面那番揖来揖去,段寻见来人抄手迎面而来,面上先送出三分笑意,那人便也笑起来。皙白俊朗的面容在午阳照耀下熠熠生动,如春风沐雨,又如飞花过境。
点头落座。伺候在侧的下人往二人茶盏里奉茶,清香味道随热气蒸腾入鼻,“好独特的香味,闻着倒不像南方茶叶。”
会心一笑,段寻抬手啜了一口茶,入口仔细回味后才不紧不慢地道:“先生可曾听过澶龙鳞?”
李牧闻言先是一愣,而后黠目转动,敛目笑道:“不曾听说过。”
“澶龙鳞,又叫苦刀锋,据说只长在祁红山刀锋崖的峭缝中,受烟云荡漾,雾露润培,气息苦甜参半,香而不俗,苦而不涩。”
李牧顺着他的话,亦抿茶在口,细细体会,那气味果然恬雅清新,舌间喉咙先是一甜,慢慢又涤出些微清苦滋味来。待那味道散去,李牧放下茶盏,“将军所言的祁红山,可是淮水北那座祁红山?”
段寻噙着抹笑意点点头。
据说祁红山主峰刀锋崖高耸云霄,南侧临烟波浩渺的北堰湖,坡势和缓,风景秀丽,北侧却一改隽秀走向,陡崖如削,垂直入云。当中珍禽草木数不胜数,是中原一座有名的奇山。只是奇归奇,却已是遥远的故国山河,与现今的大梁无甚关联罢了。
“自浏弼归来时,路遇远游的祁红山茶贩,便带了些苦刀锋回来尝鲜。”
李牧猛然想起这人不久前才从北面战场大胜归来,难怪会有这般珍稀茶草。目光从青石桌上移开,扫过院中假山,不多时便被那上面铺开晒着的画吸引过去,定睛看了几眼,方笑道:“将军喜欢书画么?”
“闲来打发时间罢了。”段寻亦追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片刻后忽然转首道:“先生从这里看不清罢,要取下来看看吗?”
李牧愣住,说不清是因对面那人突如其来的提议,还是因他倏然轻快几多的语气,待他反应过来时,见段寻已起身迈步,箭步跃上山石,迅疾又堪堪落回平地,手中多了两幅水墨作的画。
下人忙搬了画案过来,段寻便就着将画随意摊开。
一幅城门飞雪,远处阴云压着暮色,近处营帐翻飞,战马引颈嘶鸣,几处柴火哔啵燃烧,看得出是战士行军图。另一幅却是青山古道,不知何处飘来的絮花漫天纷扬,极目处长河伴着仓鸟落霞,单单只有大好的景致,并不能分辨出画中人在何处。
“这些都是……?”
“都是北边的风光。”
大梁军攻打庆林时是个冬天,他们在城外扎营停驻,风雪压境,鹅毛大的雪落到城外荒野之上,不多时便积起厚厚一层。战士们在营中烧火取暖,捱过肃杀而漫长的寒冰天。
“南都却是不会下这般大雪的,这么些年了,从未见过这里积雪覆地的模样。”话语中似是还有几分艳羡,段寻听了这话只是笑笑,又讲起另一幅景致的出处来。
一下午过得飞快,闲谈中日影倾斜,天际烧出赤红云霞,眼看着暮色就要来了,李牧便谢过招待,告辞离开。
这日晚间,王府的饭桌上却是多了道野菜,正是李牧带来的凉拌碧蒿。段寻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只觉鲜香脆嫩,别有一番奇妙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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