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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 (百年灯)


  那人听了一笑,道:“嗨,哪是我要给先生送,这不是寻少爷家书中叮嘱过,只得照做么!”
  二人这段时日常打交道,一来二往地早已熟稔,因而听到对方讲大实话,李牧倒也不觉得唐突。他笑着将目光转向红透的天,“这天红得倒像是要下雪了。”
  “哎哟,可不是么!”
  “段老王爷的身子可有好些?”
  “唉……”章总管闻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还是老样子,宫里的太医都来了好几个,却总是不见起色,这个冬天……”他说到这里顿住了,李牧转头看他一眼,亦没有追问下去。
  章总管没说完的话原是“太医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但他好歹按捺住话头,没将话讲出来。
  段老王爷得的是肺痨,咳了好长一段时日,近来咳嗽已有些见血,发起热来更是昏睡不醒。宫中每日都有御用太医到府上轮值,一副副药方子开下去,灸也灸过许多次,却仍是不见老王爷有甚么好转的迹象。
  如此情形一直持续到大寒前后。原本是除旧布新,赶年集,备年货的热闹节气,段王府中却颇为肃静。老王爷昏睡的时间愈来愈长,这日午后好不容易醒转过来,便将大儿子段超唤到跟前。
  “给你弟弟去一封信,让他回来过个年罢。”
  段超跪在卧榻跟前,听过这句话,内心只觉酸楚不已。早前他爹一直不肯让二弟知晓他卧病一事,段超明白那是为什么。他爹年轻时也是带兵征战的将领,二十余年前上虞一战大梁落败,王都南迁,从此国之不国,昔日的泱泱大国如今只得偏安于淮水南面狭小的地域中。对此最为痛心疾首的,应当就是他爹这一辈人,他们生在故国,长在故乡,一生中最热烈壮阔的记忆都在故园风雨中,他们对于北方土地的向往与缅怀,定是后一辈人所不能切切感受的。何况是他爹这样一个曾经纵横沙场的将领,缅怀之上,应当还有份盼望收复失地的热切。所以他不愿意叫远在战场的二弟知道他病了,定是怕二弟知道后赶回来,对前方战事有所影响。
  可事到如今,又是甚么让爹爹改口了呢?段超当着老王爷的面拟好书信,不敢作多想,只怕自己再往深处想一丁点,就会想到这是他爹想见二弟最后一面这层上去。
  半月后家书抵达前线,与之一同到的还有圣上口谕,宣段寻短暂回朝。此时北方正落着鹅毛大雪,段寻只领了一小队轻骑,于风雪夜中踏上归途。又十五日,一行人渡淮水,天明后入南都城。
  却终还是没能在年节里赶回来。
  令段寻颇为讶异的是南都竟也落起了雪,雪花轻而薄,落到人肩上便化开,堆不出北国的皑皑积雪,却也能将屋檐瓦舍染上一层颤巍巍的白。苍天灰而阴沉,合着厚重暗云,只觉天地间晦暗一片。
  段寻忽想起那句诗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当真是雨雪霏霏的时节了。


第9章 卷九 别时聚
  段寻要回来的消息,李牧是从段煜那处得知的。
  元宵后山阳书斋复课,段煜精神不大好,待课间休息时,他转到李牧身侧,从袖口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来。
  “先生,您知道这句话是甚么意思吗?”
  李牧接过那张纸来看,只见上面的字苍劲有力,飞扬落拓,“这不是你写的罢?”
  段煜抬头望了他半晌,才点点头:“嗯,是姥爷写的。”
  昨日姥爷精神忽好了些,不仅能坐起来,还将自己召到跟前,询问起日常功课。这阵子姥爷病着,他不敢惹姥爷不欢喜,于是功课都乖乖记下来,姥爷考问了一番,对自己似乎颇为满意。
  “煜儿,背首诗来给姥爷听。”
  段煜便背了一首岑夫子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大约因为讲这首诗时挨过一顿揍,所以这诗他记得最牢,万万不会背出差错来。老王爷听完便是开怀大笑,连连道:“好诗!好!”
  “姥爷这也给煜儿背一首罢。”
  段老王爷笑着答应了,他一面诵着,一面随手抓来张纸,挥洒下去便是字句成行。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李牧看着眼前的字字句句,忽不知该如何跟段煜解释。他正想着措辞,便见平日里总是张扬跋扈的小子垂头抹起泪来。
  “先生不说煜儿也知道……姥爷病了,府里的下人们都在说,说姥爷叫小叔回来了,说是……说是见最后一面。”
  人人都在说这是老王爷与自家小儿子的最后一面,却没说中,段寻连他爹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赶上。
  老王爷是夜里走的。前日晚饭过后,他还和平常一样问过段煜的功课,又向段超问了段寻大约甚么时候到家,入夜后才回到自己房中洗漱睡下。却是就这样一睡,便再也没醒过来。
  带着对家国儿女的挂念,老王爷长长久久地睡了过去,他的前半生戎马倥偬不可一世,后半生却国仇家恨意终难平。
  苍生几十年,总是顺境逆境兜兜转转,别绪离愁聚聚散散,痴喜悲欢,盈缺一握,常以为一世长且慢,却是生死转眼间。
  那日的一场雪到第二天就止住了,天却不肯晴朗起来,而是稀稀薄薄地落着点雨,雨中似乎还裹挟着些许肉眼难见的冰晶。
  天气寒得刺骨。李牧晨起咳嗽不止,直咳得五脏六腑都扯着疼起来,便不怎么有胃口,只草草喝了些粥,过后慢悠悠绕去开书房里看书。他今日不仅咳得厉害,还有些莫名的心慌,总是觉得仿佛有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处,既咽不下去,亦吐不出来。
  外头天亮是亮了,却因着阴雨的缘故,终究比平日这个时候的天光暗沉许多。冬日书斋改了到学的时间,要比夏时更晚些。而此刻时辰尚早,天气又寒冷,连刘会都还未过来。李牧颇感心浮气躁地看了会子天书,索性放下书出了偏院,绕去开书斋的大门。
  门外长街倒也没多冷清,身披斗笠的摊贩挑着担子,抑或驾着马车打门前路过,斜对门的包子铺也已经架起了户棚,木蒸笼正往外冒着热腾腾的白烟。李牧将取下来的门栓立在墙壁内侧,站在门内四处张望了会,正要转身,便瞧见街角拐出辆马车来,正是平日里接送段煜的那辆。
  段煜那小子,甚么时候习得早起的习惯了?
  李牧本欲转身回去,看到马车时便顿住了脚步,站在门口处等着。转眼那马车到了跟前,车夫利落跳下,却没有转身去捞门帘,而是直直向李牧走来。
  待那人走近,李牧才瞧见他袖间别着一道白,当下便猜到是老王爷去了。果不其然,那车夫三两步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地道:“先生,小的来替我家小少爷告假,小少爷怕是要些日子来不得学堂了……”
  李牧听完详述,忙点头作知晓状,那头要传的话既已传到,便也不再多留,车夫与他一揖过后,转身便离开了。
  李牧却在门后又站了会,及至早到的学童来了,他才跟着转身走回北堂的书屋。
  从先前得知老王爷过世以后他便一直在想,不知段寻有没有赶回来?若是赶回来了,此刻他在做什么?若是没能赶回来,尚在路途的他又知不知晓这个消息?
  如此又过去几日,王府那边仍是没有半分消息,向来流言如风传的市井之中,竟也难得听见谁谈及此事。李牧每日散了学都会到棋楼里坐会,那里消息多,当初段寻尚在北方战场上时,他就是靠在这棋楼里与众人半真半假地下棋品茗,才能得知些前方战事的近况。而如今他置身其中,仍是半真半假地喝着茶对着弈,却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想打听甚么了。
  大约十日后,棋楼中才有人谈起王府出殡的事情。
  “说是请高僧算过时间,好几日前寅时三刻发的丧,法事一并都在赶云寺做,宫里的人也在。”
  “宫里?皇上也在?
  “可不是么,到底是他叔叔。现下皇族里头老一辈的人,也就走得一个都不剩了……”
  ……
  李牧静静听着,心神不在棋盘上,没几回合便被对手吃了将棋。
  待到早春时节院里的梨树结出零星花骨朵时,段寻终于来了一趟山阳书斋。此时距他第一次在□□人间里见得李牧,已是整整两年辰光倏尔流过。
  那是老王爷离世后段煜来学堂复课的第一日,他在家中一呆便是月余,再提起上学堂这档子事,颇有几分抵赖不想去的意味,任伺候他的下人哄了又哄,段煜就是磨磨唧唧地不肯出门,正当他爹撸起袖子准备教训人时,段寻将人一把带到身边。
  “哥,我送他去罢。”说罢转身蹲下去,对段煜道:“小叔许久没见着先生了,煜儿带小叔去见见他可以吗?”
  那头段煜鼓了小嘴,嘟囔道:“小叔自己不是识路么?”
  “小叔又不是书斋的学生,要是煜儿不同我去,你们先生非叫人拿扫帚赶我出来不可。”
  段煜心下一琢磨自家先生的性子,还真是他小叔说的那样,便唉声叹气道:“……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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