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乞丐吃了一口还啧啧嘴,瞧着这两小孩笑,称赞这带着土味儿的栗子如何香软糯腻。他看着俩小孩,烂了边的竹帽檐抬了起来,露出含着笑意的弯弯眉眼,眼里如同夜色里荡漾开的一潭水,倒映的是星河满空。那蓄满笑的眼看似无邪纯粹,与骄傲翘起的薄唇组合起来却好似挑衅的嘲笑。
本是孩童想要拿乞丐侮辱逗趣,这么一来却好像是大人在逗孩子一般,又好似十足的街头无赖,把两个小孩弄得无趣又恼怒。孩子们大叫着“臭乞丐”“脏乞丐”,引来了不少人侧目。小小孩子们恼羞成怒,试图让羞辱这个比自己下贱的人的行为真正的名正言顺,而不是去意识到那是一个和经常与自己谈笑的兄长没什么不一样的长辈。
那乞丐依然挂着无所谓的笑容,那笑与虚伪和牵强挂不上一点钩,顺其自然得如同是这乞丐身上与生俱来的特征和记号,向望过来的所有人表示着,他的确是无所谓羞辱,无所谓邋遢,无所谓贫贱和低下。
耳边是孩童稚嫩却嘈杂的声音,他如品珍馐一般享受地咬下最后一颗栗子,垂下帽檐,像是不经意地去遮挡周围的目光和声音,把自己困在舒适又狭窄的视线里。
而帽檐即将把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再次掩住时,邱灵赋清楚明了地看到他往自己这边扫了一眼,那双墨色的瞳不过往这边偏了一偏,好似不经意一动,还含着那面对孩童时戏谑的笑,但邱灵赋确信他确实往这边看了一眼,因为那明亮如水的双眼与自己对上一刻,他的内心滔天骇浪。
虽然那一眼很快消失在帽檐之下。那乞丐毫不介意,就在这还被孩童骂声、路人目光和明亮灯火所包围的环境里,撑开双臂将手放在脑后,翘起二郎腿便不理人事,明目张胆地在街角休憩起来。
为什么明目张胆?乞丐不都是这样的吗?邱灵赋从内心的惊涛骇浪中缓了缓,模模糊糊不知所谓地在心里说。
邱灵赋恍惚着转过头,和邱小石继续按照先前的方向往前走,四处灯火明暗迷离,结伴谈笑风生,周围一切朦胧虚化起来,灯都如同漂浮在空中似得,邱灵赋在心里说:找到了,我找到了。
跟踪自己走了半个月之久的人,是一个乞丐。
一个素昧平生的乞丐。
第2章 二、乞丐(二)
当天夜里,邱灵赋就病倒了。
回客栈的那条人影零落的路上,邱灵赋脚下的步子就已经有些飘忽不稳,摇摇晃晃就像是一个醉酒的老人,他自己心底却还以为是灯火晃人。
但从小便作为兄长一般照顾邱灵赋的邱小石,眼尖地就看出了不对劲,再一看邱灵赋一张清俊不俗的脸被烧得通红,两颊都染上了愈发红艶,嘴唇却白得透明,心下便着急起来。把邱灵赋小心搀到了床边,便去翻找药瓶子了。
那一夜,邱小石没合眼。邱灵赋烧得厉害,几次摸额头邱小石都被烫得惊心。
邱灵赋从小贪吃贪玩,本就衣食无忧,这世界上便再也没有让他苦恼的事似得潇洒。但从小习武,极少生病,比邱小石那单薄的身子倒还好上许多。这次突来一病,算是严重了。
邱小石在床边搬了张木椅,疲惫地坐着,手不安分的摆放透露了内心急切的焦虑,他忧愁又心疼地用帕子擦了擦邱灵赋紧锁的眉头——这表情从小便少见,但这一年来却频繁出现在这张未褪青涩的脸上。邱小石轻轻唤了一声邱灵赋,他却要躲开这声音似得把头往里偏了偏,面上还在痛苦,似挣扎着却被梦魇纠缠拉入深渊。
是梦到小姐了吗?
邱心素失踪已一年有余,一开始每两月还会回一封简信,如她的人似得,干净素白的纸张上仅写上两个隽秀的字:安好。而半年来却没有了任何消息。
除此之外踪迹全无。就连那几封信从哪寄来的,都一无所知。
自己是穷尽了所有办法,却连一点消息都寻不到。邱小石知道小姐曾为武林中人,虽大隐于市,却也时常会远游走动走动,可是此次走的突然,走得蹊跷,走得太久,不安早已在邱小石心中悄然滋长。
他一开始还把邱灵赋当年少不知事的孩子,百般隐瞒,只道他母亲远游玩去了,让邱灵赋抱怨着母亲,然后继续在这街市之间闹得鸡飞狗跳。
可这又怎么瞒得过血缘至亲又伶俐过人的邱灵赋?从邱灵赋开始不能夜夜安眠以来,邱小石就知道他发现了。
邱小石一直以来对邱灵赋的羡慕又嫉妒,有时被他的玩笑捉弄得狼狈不堪,恨得咬牙,希望他能从蜜罐里走出来,也尝一点人间真正的苦恼心酸,好让他吃个遍酸甜苦辣,让他也了悟人修行一世必经的悲伤恐惧心痛。
邱小石又想起,邱灵赋还是有怕的事的。他很怕疼,也怕苦,怕生病的无力和疼痛,怕小孩子怕的一切东西。
邱小石想着想着,思绪飞的越来越远,远到了想到了五十年后自己苍苍暮年仍旧生活在那所宅子里,但小姐依旧未归,小少爷早就忘记了年少的欢笑;又想到小姐救他之时一身素衣翩翩惊鸿之时那一片雪白的衣角,和眉眼间那惊艳的淡漠。
第二天,邱灵赋醒来,看着空白的帷帐,只觉得精神颓靡,头隐隐发痛,醒来还以为已经日上三竿,没想到竟然是大清晨。
一直未敢离开守候邱小石看邱灵赋醒了,揉了揉一夜熬出的黑眼圈,面上露出几分惊讶:“小少爷?你可从来没醒过这么早!”
邱灵赋虽然面色还是难看,但人好像已经恢复了永不枯竭的活力,他还浑身无力躺在床上,但眼睛却已经转悠,开始胡言乱语起来:“让你失望了小石。”
邱小石疑惑:“你起得早,我为什么会失望?”
邱灵赋道:“你之前不是说过吗?我要是每天都起得晚,你这辈子活着就能轻松点。”
哦,这倒没错,这祖宗要是每天都睡得多一点,自己为他收拾的烂摊子倒是能少不少。
可邱小石胡思乱想了一晚上,心里的疲惫远远大于悉心照料邱灵赋的劳累,懒得和这个从来都需要别人照顾自己的白眼狼说话。
怕生病?也只是害怕疼痛的折磨罢了,要是人生起病来毫无知觉,也不必忌口甜腻或香辣的小吃,这人恐怕巴不得天天生病,好使唤人,也方便拿来看望自己的人逗乐子。
邱小石瞅了几眼脸色苍白如纸却已经又眉开眼笑拿起昨夜里买的零嘴的邱灵赋,长夜里还思来想去的烦恼一扫而空,把邱灵赋手里的零嘴一把夺了下来,“还吃?就是昨晚在夜市里吃太多零嘴了,这次病的才那么重。等下我弄点早饭,再叫伙计帮煎一副药,零嘴不能吃了。”
邱灵赋脸整个塌了下来,他五官的俊秀别致继承了他的母亲,这样的脸一旦装起可怜来,恐怕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不忍心再为难:“小石,昨天零嘴买的多了,你又不爱吃,剩了浪费。不如吃了药你给我吃一点,要不然就三块绿豆糕?以前李医师可是说过,我病的时候没零嘴吃,病情会加重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威胁李医师的吗?要不是你把他家的母鸡每日倒挂在屋子里,害得几个月没生蛋,李医师医德严谨,会对我说这种话吗?”
邱小石却是无动于衷,这伎俩他邱小石可早就见识过。邱灵赋那耷拉的眼睛在他看来,如同一只狡猾的狐狸扮着兔子,神不似貌不合,自己就算愚蠢到每次都中计上当,也不会在他身体的事情上让一步的。
“不行!”他坚决道,如同官差老爷一样坚持又毫无余地。
话刚出口,邱小石又想起昨夜里邱灵赋被梦魇折磨的情景,心里忽然被什么死死闷住,胸口难受得紧,又忍不住松口,“就一块吧!”
邱灵赋撇嘴不屑,方才的委屈与怜惜仿佛错觉一般一扫而空。他这神色变幻莫测,好像自己也懒得再演下去了似得。
邱灵赋好像已经满足,因为从小到大都难以在生病时问邱小石讨要零嘴的,此刻愿意让自己吃一点,他应该觉得惊奇,但他又懒于去问个究竟。
但他又怎么会满足呢,许多别人奢求的东西,他一向不爱搭理。但偏偏在这种小事上,他贪得无厌。他已经再想剩下的零嘴会如何解决,他又紧紧追问道:“其他的呢?小石,你不会想自己吃掉吧?”
邱小石冷色道:“半块!”
邱小石凭着以往照料邱灵赋的经验,心里打算盘似得念着着一天一副药,吃三天,便真的不多不少数了一块半绿豆糕收好,在邱灵赋眼巴巴的目光下把剩下的包得结结实实。
“你这病得养三天,我要下去买点吃的用的,顺便把剩下的零嘴捎下去给门外那些小乞儿分了。你,你还是别瞎想了。好好养病,养好了吃什么都行。”说着毫不留情地抱起高高的零嘴要往下走,回头看了一眼,邱灵赋正在面无血色地抱着被子看着他,一副病得更重了的样子。
邱小石哼了一声,心肠跟钢铸的似得,理也不理,便离开了。
邱灵赋仰面躺了下来,柔软的长发瀑布似得铺开,心里胡乱骂着邱小石铁石心肠,闭了一会儿眼睛,又像想起什么似得猛地起身,掀开被子就下了床,跑到窗前往下看去。衣服也不披一件,单薄的一件衣服纸一般贴在身上,松松垮垮地挂在匀称颀长的身体上。他趴在窗边,背部弯起优美的弧度,凉风吹起几根凌乱的发丝,他就这样往楼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