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才知道,被那孩子砸碎的,是姜国遣使送来的能蕴养容颜的奇珠。
看着那孩子当众指黑为白的时候,他不是不想辩驳,可对上了萧皇后眼睛的那一刹,他放弃了这个打算,自己背下了这个罪名,彻底撇清了阿堰。
为此他付出了血的代价。
萧皇后以管教不当的罪名命人隔天杖杀了他的奶娘。
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他才从未有过地清楚意识到,萧皇后手中握有的那种叫权势的东西,张口之间,就可以决定别人的生杀予夺。
而萧皇后,她是实实在在的后宫之主。
奶娘死的那天,下的雨很大。他回宫后消沉地跪在自己的院子里淋雨,阿堰一直跪在他旁边,哭着让他不要再伤心了。
他在雨里紧紧地抱住阿堰,心里却想着,他决不能再失去阿堰了。
明明到了少年时候,可他却对宫里那些漂亮的小宫女毫无肖想,对宫外那些世家的小姐们也毫不恋慕,他只觉得自己最在乎的只有阿堰。
可到了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他在乎阿堰,所以想要阿堰陪他一辈子,他不想要阿堰长大娶妻,他只想要他们两人长相厮守。
阿堰只把他当哥哥,可他对阿堰,大概是不一样的。
得知自己心意的那一刻,他自己心里都觉得有些害怕。毕竟阿堰那样小,他想,这是不对的。可他控制不住。
皇帝伏在棺上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他渐渐发现,有些东西,是不能不争的。
一向敬爱的宸妃的死亡,加速了他争夺那个位置的念头。
为了这样的目的,他下定决心娶了靖国公府的方小姐,彻底断绝了他和阿堰之间的所有可能。
那时他想,这样也好,原本他们之间,就没有任何可能。
娶亲当夜下了场大雪,第二天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府中自己原住着的小院里。在院里那颗旧年的合欢树下,他看见阿堰站在那里,看他过来也不吃惊,只是对他微微笑了笑:“四哥你看,下雪了。”
他走了过去,沉默了半响,把手里的一块鲛丝巾帕递过去:“这是宸母妃曾留给我的。她说这是她闺阁时的绣品,留给你做个念想吧。”
那是他手里唯一一件宸妃的旧物。
阿堰闻言没什么情绪,只是眼神有些空洞地看着天空:“这是要撇清关系啊。”
他没有说什么,匆匆掉头就走了。
像是再也无法承受,棺面上有水迹渐渐洇开,洇成一滩水痕,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他死啊!
他是那么想让阿堰好好地活下去啊!
他以为,他向萧皇后的靠拢,迎娶靖国公府的嫡女,多年来的明面相争暗地筹谋,最初的最初,其实也只是想要保住阿堰,想让他可以一直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完全不必为自己自私不伦的感情承担什么,远离帝都,娶妻生子,儿孙满座,一生平安喜乐。
而阿堰所有的仇恨,他都会替他背负。
不论是关于宸妃的仇恨,还是皇权的不容置疑,他迟早是会对萧氏下手的。
可阿堰他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
他为什么要这样逼他!
他为什么要死!
他怎么会死......
一直趴在棺上的人终于慢慢直起身来,像是终于想起了手边还有着死者的遗物,手指哆哆嗦嗦地打开那个简朴的木盒子,从里面取出了一块巾帕。
后世史书上的那个叱咤风云、生杀决断的虞承帝,一生都在掩饰自己的情绪和感情,很少有人能明白这个帝王真正的心思,也不敢妄图去揣摩帝意,大概也只有此时此刻,才会有这样软弱的时刻。
那块巾帕,便是十三年前,合欢树下,他递给阿堰的那一块。
他把巾帕展开,目光却忽然凝固,眼中迸发出了血一样的凄厉。
原本的青山远松图的下侧,有着用血染出来的一行小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
求之不得,遗憾终身。
巾帕一瞬间滚落到了地上,那个男人似哭似笑地看着冰棺里恍然熟悉的容颜,哑着嗓子,一声声地叫着“阿堰”,直至声嘶力竭。
若魂魄能知觉,黄泉下不忘却。
恍惚间,他又看到多年前的少年踏雪而来,站在合欢树下,面貌模糊而真切,对他微微一笑:“四哥,下雪了。”
第54章 自救
淮城是虞国最为临近姜国的一个城池,临海,航运发达,又有“海城”之称。
淮城的码头,长年水碧如天,远处天水一色,遥遥的天际很辽阔。
因为对海贸易通畅,淮城贸易的繁华程度丝毫不逊于邻近的云城,顾家在这里有很多产业,这里也是顾怀裕原本计划好的发展方向。
此时此刻,在淮城顾家的宅子里,顾怀裕翻着手里传来的各种线报,心底一沉再沉,眼睛里的阴霾不减反增。
还是没有消息。
嘉儿,你现在到底在哪里?我该去哪里寻找你?
顾怀裕心里的担忧一日重过一日,有时候他甚至会灰心地想,眼下找不到人,没有消息,或许......也算是好消息。
总好过他听到真真切切的噩耗。
他毕竟是顾家二少,顾家只有两个儿子,还都是嫡子。虽说千金酒坊眼下在云城也开成了一个自供酿坊的大酒坊,可若是他真的想要做生意,顾家给他的绝不会只有这么一个酒坊。他明面上也不光这一个产业,更何况这几个月来他更是在暗地里紧锣密鼓地置办产业。除了那两个成衣铺子,他在东城还置办下了一家绸缎庄,两个首饰阁,在北城安了一家钱庄,一个当铺,那家钱庄前不久在淮城和陶城也都开了分号,都是实实在在赚钱的行当。
虽说眼下他也有了不少可用的人手,从家里划过来几个对顾家忠心不会漏嘴的老掌柜来替他撑着摊子,手里还拿捏着几个人替他做账洗钱,可最重要最核心的事情,都是他和嘉儿来处理的。之前他不过是去陶城处理与那些接洽皮毛生意的货商的矛盾,就算他和嘉儿两人都暂时离开云城倒也没什么。可眼下嘉儿失踪,再找不到消息的话,他为了寻找嘉儿,下一步就打算带上一批淮城的海上货去朔国姚城借着生意的名头找人了。
这一去也不知道会有多久,长贵长林毕竟是下人,有些事情不好擅作主张,云城无人镇守他的那些产业,到底有些麻烦。之前他已经料到了如今这种局面,也只能暂时托付大哥来帮他处理事情。如果有长贵长林不好做的决定,他已经吩咐两人都去向大哥讨主意。
不过大哥知道了他在暗地里置办产业的事后,竟然什么也没有问。
大约,大哥也是知道自己的想法的。
顾怀裕在心里沉沉地叹了口气,合上手里的册子,忧虑地揉了揉眉心。
这时院门被人轻微地吱呀一声推开,走进来一个面如冠玉身披绒锦的贵公子来,他身边那位长年跟随他的侍从低眉顺眼地回头给他关上院门,跟着他走到顾怀裕院里的青石案前。
依旧带着几分病弱的段子安在顾怀裕对面款款坐下,刚一坐下,就听他道:“你听说了吗?睿王兵败,亡于帝都城下。”
!
“倒是可惜了。”朔国的世子眉眼里淡淡的没有情绪,唇齿间倒像是噙着一分似有似无的惆怅,轻得仿若吟诵。
睿王九年前离帝都,段子安被送到帝都的时候睿王早就不在了,按理说段子安是没有见过睿王的,也不知道他在可惜什么。
顾怀裕有些发怔:“睿王是战死的?”
段子安眼睛里泛起淡淡的轻笑,微微仰起脸看天,天空没有日光,却蓝得像水一样:“自然。帝都外城下,方少帅和睿王最后一战定生死,最终睿王死于方少帅剑下,方少帅由此一战成名。”
“那天,睿王的尸首与方少帅一同回归帝都。”
“你知道,之后承帝是怎么处置他的尸首的吗?”
顾怀裕没有说话。
男子优雅地抬起手半遮双眼,声音轻得好像一朵花掉落下来,“睿王狼子野心,实乃叛臣逆子,罪理当诛。尸身挫骨扬灰,不得葬入皇陵。”
顾怀裕沉默了片刻:“这样啊。”
这个结果他前世就知道了。
原来很多事情,这辈子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只是前世的时候,并没有发生过嘉儿被掳走一事,他这时也没有来过淮城。
很多事情,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
如今命运走向了未知的方向,前路是一团扑朔迷离的迷茫。也许原本嘉儿还能再活七年,却因为他的重生,此时此刻陷入了未知的险境中。
他真的很害怕他会有危险。
天黑下来以后,客栈里点起了灯。
灯下眉清目秀身量长成的少年手里捧着一册书,灯光映着侧脸,书页泛着墨香,衣袖袍带,纹风不动,端的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却不知捧着书的那人,心神却丝毫也不在书上面。
从他离开顾家的那一天起,如今已经两月有余。
他倒没想到,原来陈临清那样一个人,到了一定的时候,也是很有心眼儿的。先是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药,竟然药倒了那两个把他们带出来的人。然后乘着帝都边境战乱之际,带着他潜藏在云城偏近帝都的村落里,对村里人推说他是陈临清的夫人,是女客,而且重病在床,不便见外人。这一藏就是一月,而且真的没有人找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