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全然不明白这里头的关窍,只是为有个哥哥能带他玩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可是没过了一会儿,他就被满宫里慌慌张张地来寻他的宫女抱走了。
走的时候,他莫名清晰地记住了当时那个宫女在抱走他的时候,回头瞪了周颢一眼,满眼都是明晃晃地嫌弃。
他太喜欢这个哥哥,就老带着他前去母妃的未央宫玩。未央宫里他喜欢的吃的,喜欢的穿的,都恨不得和这个哥哥分享。他最喜欢看雪,每到冬天还一定会拉着这个哥哥去看雪。
母妃性情祥和,见他真的欢喜自己,也很是喜欢他,平日间也会在父皇面前为他说话,倒使父皇眼里也渐渐地看到了这个一直被自己忽略的儿子。
后来宫里人们就说,四皇子会攀高枝,借着讨得七皇子这个小孩子的欢心,上赶着攀上了宸妃,以后这份前途是有了。
从他渐渐记事起,听说了这种说法后,他总是不信的。那时除了母妃,他最亲的,就是他的四哥,全后宫的人都知道。
他十岁那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原本被立为太子的大皇子病故,太子之位空缺,之后父皇多年都没有改立太子。原本和他们未央宫亲近的四皇子不知怎么,渐渐就开始疏远了未央宫,反而向萧皇后示好,时常前去昭阳宫走动。
宫里头人们又说,四皇子会看眼色,懂得最有权势的,到底还是皇后。这不,眼见得就丢下了宸妃这位主儿,上赶着去讨好皇后了。
他开始渐渐对这种说法产生怀疑。
四哥对他的态度倒始终没有变过,不论有了什么好东西,都是第一个送给他。
可是有一回他非常生气,直接把父皇赐给四哥、四哥又转送他的纯青双螭璧给砸在了地上,气得浑身发抖:“你说!你是不是攀上了皇后,把我和母妃都丢到一边了!你是不是不稀罕我们了!”
眼见他气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四哥顿时慌了神,赶紧哄着他,却千哄万哄哄不好他。也不知道那时四哥是怎么想的,突然就像很小的时候一样,抱住他在他嘴角亲了一口。
那时他已经十二三岁,渐知人事,猛地一把把人推开后,就愣住了。
这时四哥身边的一个小宫人迈着小碎步就跑了进来,小声说了一句:“皇后娘娘正在找您。”最后四哥只好对他说了一句:“四哥心里是永远向着你的,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然后就丢下他走了。
十五岁那年,他的母妃突然病重,满宫的太医都说这是急症,可他和母妃心里都知道,一定是萧皇后下的手。
母妃病逝前,只对他哑着嗓子说了两句话。
“萧皇后是一个狠毒的皇后,可也是一个堪称完美的皇后。她在这后宫中,就象征着公正、秩序和严谨......不然,你的父皇也不会这么倚重她。我们不能只看到敌人的缺陷......更要学习他们的长处。”
“要相信你四哥......母妃看人一向准,只可惜到底还是一个不慎,被皇后......咳、咳,以后就由母妃留下的这些人来照顾你了,你自己也要当心。堰儿,如果说,这宫里还有谁绝不会害你,而是一心一意地保护你,除了你父皇,咳咳,也就是你四哥了。你四哥他跟着皇后......自然是有他的理由的。你要相信他。”
那一年,不管他再怎么哀哀欲绝,这世上最爱他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被他一哭一撒娇,就过来抱着哄他了。她撒手丢下了他,把他一个人留在了这诺大的深宫里,再也不会回来。
十六岁那年,周颢大婚。
周颢娶的是世袭的靖国公府上的小姐,那时还只是少将的方靖边的幼妹,那时只有六岁的方麒佑的小姑姑。
明明是件喜事,他却觉得心里莫名其妙地难受,好像生命中仅剩的最重要的东西被人抢走了一般,几乎痛得要滴血一样。喝完周颢的喜酒,他是被人扶着回了未央宫,然后趴着呕吐了整整一夜。
他心里渐渐有些明白,脸色呕得发白,心里却闪过一个场景。
周颢曾抱住他,在他唇角亲了一口。
那是他曾拥有的,和周颢最亲密的时刻。
十九岁那年,父皇身体开始逐渐出现衰竭的颓势。
有一次他去探病,父皇私底下遣开众人对他说:“堰儿,你天生喜爱武艺,枪法出众。可你不懂韬光养晦,驾驭群臣,权衡各方,不是父皇不看好你,你实在不是帝王之材啊。”
他知道这是父皇对他明示,哪怕他是父皇心里最喜欢的孩子,可他不是父皇心目中最合适的储君人选。
他听完后并不生气,他知道,父皇是信任他,才会对他这样说。他面色冷静地问父皇:“那父皇心里,谁当储君最为合适?”
父皇思衡片刻,才缓缓道:“老四和老六都不错。”
他略微笑了笑:“父皇,从年纪看,四哥比六哥年长;从平日表现来看,也是四哥和母后更为亲近,得到了母后更多的教诲。听闻四哥幕僚中贤才之人众多,且俱对四哥心服口服,就连儿臣也一向敬服四哥。”
“若是四哥成为太子,儿臣不争。”
他知道,就是这一句话,才最终奠定了周颢的储君之位。
二十岁时,他举行了加冠之礼。
不久后先帝病逝,周颢名正言顺继承帝位。之后他便远赴云城,一去九年,再也不曾与周颢相见。那时他离开城门,新帝在城头上相送,他回头一瞥,却不知道,那已经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原来真的再也见不到了啊......
口里有血不断呕出来,周堰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一块巾帕,映着火光,伸手递给方麒佑,勉强自己微笑出来,说出最后一句话:“把它......拿给......”
一瞬间从马上栽下。
不远处有人悲愤地嘶吼:“王爷!”
火光凄厉,战旗撕裂。
睿王的话没有说完,可是站在城头上的肖容敛知道,他想说的是:
把它拿给周颢。
可惜我再也不能亲自向他告别。
睿王战死,方少帅凯歌而归,整个帝都为之欢庆沸腾。
胜利之师回到帝都内城的时候,内城城门大开,全帝都的百姓夹道相迎。
皇帝近日染病,方皇后代皇帝上城门迎接战胜归来的将士。
在将士和百姓眼中,城头之上的大虞皇后一身凤袍华贵雍容,姿态凛然风华决绝,端的是母仪天下。
没有人知道,当这位万人之上的皇后看到城门下骑马走来的方麒佑时,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里并没有流露出见到了亲侄儿的喜悦,只是有着微微的叹息。
那个人,真的就这样死了?死在了小佑的手里?
他分明是在逼皇帝啊。
那个人,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来逼坐在高位上的皇帝狠下决心,一定要拔除了那个家族才可以啊。
他的死亡,就是那个已经在帝都绵延了数百年的庞大家族身后慢慢升起的阴影,是不可避免的杀机,是暗然侵蚀的锋芒。
她几乎已经看到了整个帝都未来的景象。
帝都血流红,哀声不可绝。
枉费萧太后坐镇后宫那么多年,一双利眼看尽勾心斗角、人世浮沉,却没有看到最致命的一点。
还好太后没有看出来的,她作为皇后看懂了。
城门外欢呼震天的时刻,虞承帝正站在自己的寝宫里。
寝宫里空无一人,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具冰棺,看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慢慢俯下身来,膝盖跪在棺旁,上身趴在冰棺上,手指触摸着这具冰棺。
眼睛里像是不可置信的惊诧,又像是肝肠寸断的哀伤,在静默无人的寂静里,一寸寸地,蔓延成无声无息的绝望。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不过只有七岁。
即使是在人心最复杂叵测的皇宫里,幼童再如何早熟,那时他们到底不过是孩子。
三岁的阿堰,脸颊白白嫩嫩的,手脚都小小的,看上去小小的一团,整个人就好像一个小小的团子一样,可爱得很。
在遇见阿堰之前,他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喜欢孩子。喜欢到看见了,就忍不住想要抱着哄一哄,揉一揉,亲一亲,好像怀里抱着这小小的一团,听他奶声奶气地叫自己“哥哥”,就有了拥有整个天下的满足感。
有了阿堰之后,好像之前人生中有过的所有冷落和寂寞,都不再重要了。
跪在棺旁的皇帝把头触在冰棺上,手指不由自主地扣紧了冰面。
后来,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对阿堰有了不该有的妄想的呢?
大约是,越长越大的时候吧。
十三岁的时候,萧皇后的千秋节上,来了很多公侯之子。在一间隐秘的小殿里,两个小孩子一先一后钻进了这里,萧相的小儿子和阿堰差不多的年纪,却乘着周围没人欺负阿堰。
正巧被他看到了,他一气之下,也不顾自己打人有以大欺小之嫌,直接把人掀到了地上,在肉多的地方给了他两拳。
那孩子爬起来后,非但没跑,反而把一个不知道什么的东西一把砸在了地上,很嚣张地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在我姑母的地盘上,你还敢欺负我?我让你欺负我!我让你欺负你!”说完就哇哇大哭着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