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只找到这个。”
大半天终于安静下来,黑衣人就像雪融成水,无声无息地淹没在暗处,唯有一个人捧着本子上前,交给椅子上的人。
他吓了一跳,才发觉那边还坐着一个。
待他看清楚那人捧着的书,稍稍松一口气,拼命扭动身子。那人点头,他穴道上疼了一下,立时就能开口说话。
“这位……爷,您要是想看这书,没必要摆出这阵仗……”
那人手里拿的,正是他之前撕下插画的艳情书册。书卖得很好,听说断过几次货,钱易之以为是上门抢书的,舔着脸赔笑,可其他人都没反应,他笑不下去,只得讪讪停下。
“里面的东西呢?”
钱易之云里雾里,不知他问什么。但对方声音低沉冷冽,极为不悦,他不敢信口胡诌。然而对方要什么,他完全不知道。
蓦地,他似乎想起来了,嘴微微张开,霎时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这位爷要的,该不会是被他烧掉的东西……?
钱易之哭丧着脸:“没了……”
他刚说话,房里空气都紧了起来。钱易之瞥见黑衣人腰间露出一点寒光,骇得面如土色。
电光石火间,他几乎是摆设的脑子终于转动,在对方的刀劈到头上之前,惊骇大叫:“东西不在我这儿被谢归拿走了!你们要是搜他的地方能找到一张画,那就是你们要的东西!”
第6章 宁王凤璋
黄昏时分,倦鸟归巢。
风雅眼睁睁看着他家公子一盏接一盏地喝下去,然后醉卧下去,直到雅集结束也没醒。
雅集进行到最后,漂下的就不是洒金笺,而是甘甜的玉泉酒。先生们和贵客都不大愿喝,只能由学生们代劳。喝到最后,个个醉得东倒西歪,几乎没一个清醒的。
风雅搀扶谢归离开时,还听见左大先生在身后笑呵呵:“玉泉酒后劲太足,毕竟是年轻人啊,不知节制……”
恼得风雅直想摔个酒盏再走。
好不容易挪到院子里,风雅闻见隔壁房里的酒味和呕吐味,再看看自家公子昏昏欲睡的眼皮,还是生出几分庆幸。要是谢归再吐他一身,他今晚可就别睡了。
他把人扶到床上,认真叮嘱道:“公子,你且躺一阵子,我去打盆凉水给你擦擦。”也不管谢归有没有听见,就匆匆跑出去。
房门关上,谢归稍稍抬起眼皮,只觉脑中犹如一把刀子来回搅动,暗叹。
前世做到丞相吃了不少苦头,官场上往来逢迎,少不得用酒做事。他做凤渊幕僚时喝坏了身子,一沾酒就头疼。这个毛病和脚伤一样,都带到这一世来了。
谢归解了方巾,脱下外袍,又挣扎到桌边,忍着不适灌了一口凉水。酒水作用下,他呼吸急促不匀,只想躺回床上好好睡一觉。
在他的昏昏沉沉背后,有人若有若无地绵长吐息,先前雅集上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忽然再现。
谢归霍然起身。
——
风雅打了满满一盆凉水,还怕不够谢归用的。他站在门口敲敲门,正要往里走,却听谢归低喝:“站住!”
他吓了一跳,水泼了半身:“公子?”
里面安静一阵,谢归开口:“我没事,你去休息吧。”
“可……”
“快去。”
风雅摸不着头脑,又不敢违抗谢归的意思,端着水盆走了。
脚步声远了,谢归忍着头疼,一手撑着桌面,听了听隔壁的动静,直到确认卫初睡熟了,才低声道:“有什么事,出来直说吧。”
房里安静异常,似乎只有他在自言自语。
谢归皱眉。
莫非是错觉?
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活了两世,他对自己的直觉有超乎寻常的自信。每每危险来临,他都能提前感知。凤渊甚至开过玩笑,觉得他在坊间摆摊算命,也能活得不错。
因为醉了酒,谢归视力要差很多,以至于过了小半晌才看清书桌边坐着个人。
他看清对方时,发觉对方已经打量他多时了。
天边无月,院子里无人往来,安静异常,房间里亦没有灯火,谢归不敢轻举妄动。那人坐在黑暗里,一直没有出声。
双方相持,谁也没有动。谢归握紧桌边,缓慢地开口:“这位兄台,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明明醉得不轻,谢归还能如此冷静地应对。
凤璋又看了他一眼。
少年尚未完全长开,身形依然瘦弱,孤零零立在房间正中。凤璋却觉得面对的不是书院学生,而是朝堂上几经风雨的老臣。
从发现他的那一刻起,少年就像没有喝醉的人,一直谨慎地用目光探询他的身份。
是个好苗子。
他静静地收回视线,挥了挥手。桌上油灯倏地点燃,投映出温和的光。
一室寂然,谢归刹那间醒了酒。
书桌边的人身形修长,剑眉星目,一副极为英武的相貌。方巾布衣,素淡打扮,神情也淡漠如水,将长相中的锐气中和了不少。
谢归深深吸气,表情平静,指关节却攥得青白。
这人和凤渊极像,却又没有凤渊的锐意,当是另一位龙子凤孙,但又有些眼生。
宗室之人都有自己的信物,皇子们成年后都有一块玉佩,不轻易示人。何况对方改易装束潜入他院子里,也不会留下让人识破身份的线索。
谢归谨慎地揣测时,对方坐在他的书桌前,神情悠闲而平静,仿佛一位秉烛夜谈的老友——甚至也没将自己当外人,谢归放在桌上的书册笔记,他也饶有兴趣地一页页翻看着。
谢归蹙眉,正想问他真正的来意,灯火下忽然闪过一点温润的光芒,对方手上的玉扳指幽幽生辉。
谢归当即想起了这人身份,只觉不可思议。
四年后被东南盐铁案牵连,死在天牢里的宁王,怎么会来南山书院?
——
书院里的学生都醉得差不多了,魏峻是为数不多的清醒的人,正在四处查看情况,以免有学生没回到书院,落单在山里。
两个小书童跟在身后,早已哈欠连天。魏峻一路上都紧皱眉头,差不多巡视完了,提灯一转,看见院子门口蹲着个人,厉声喝道:“谁?!”
风雅慌张地站起来,忍不住打个喷嚏。
他被泼了半身水,衣服湿了多时,看得出在这里待了很久。魏峻看一眼院里,问他:“怎么不去伺候谢师弟?”
风雅支支吾吾辩解不得,魏峻生疑,径直进去敲了谢归房门:“师弟,你歇下了?”
屋里点着灯,半天没人回答,魏峻又问了几句,几步外忽然开了扇窗户,一个纸团飞出来,落在他脚边,同时里面响起谢归的呵斥:“不是让你回去了?”
浓重的酒味顺风飘来,魏峻捡起纸团看了看,笑了笑,让风雅先去休息,带着书童匆匆走了。
——
黑衣人不知从何处现身,先关上了窗,朝凤璋一揖,便消失了。凤璋又翻了一页,语气微有促狭:“既然有本事,何必藏着掖着?”
谢归写在纸条上的东西他看得一清二楚,几句不成章法的诗,和他看过的笔记批注截然不同,简直是天壤之别。
再联想他刚入书院的声名,和今天上巳雅集的表现,凤璋很快就猜到他的打算,只是不知他为何要这么做。
不想受他挟制,魏峻是个极好的求救机会,谢归却借此打发了魏峻对自己的忌惮,让魏峻以为自己在暗自神伤,深夜刻苦作诗。
少年人不都是激流勇进的?才华不低,为何遮掩锋芒?
这回来南山书院闲逛,倒是看见个很有趣的人物。就是不知道,这少年有没有命活到明天了。要是能活下来,暂时顶替何三,也不错。
他笑了笑,正要说话,谢归先一步开口:“夜深了,殿下若是找到了您要的东西,就尽早离开吧。今晚,学生只是喝醉了,醉到不省人事,并没有看见什么。”
有意思,还和他讨价还价了,甚至还想赶他走?
上一个和他这么干的人,骨头都化成了灰。
凤璋眼神一亮,正要逗他两句,忽然神色变了,冷笑:“你叫我什么?”
谢归不冷不淡:“殿下。”
凤璋冷笑不止,已经有几道冷硬物体无声无息地抵在谢归腰间,只待凤璋发令。
谢归似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半只脚进了鬼门关,张开双手示意,随即缓慢地将右手伸入怀里,拎出一张纸。
之前隐没的黑衣人直接拿走纸张,交给凤璋。谢归惋惜道:“可惜你们来晚了一步,我猜你们要的东西,应该已经被钱公子毁了。”
他刚说完这话,就看见凤璋眼底闪过一抹戾色,心中略有不快。
他考虑过就地投诚,择日不如撞日,直接认他为主得了。总归是个有野心的王侯,扶持起来对付凤渊也不算难。只怕这人性子难以捉摸,怕没报仇,自己先遭了殃。
谢归看着他越来越冷的神色,知道那间书铺的店主凶多吉少。但他现在没空担心别人,他识破凤璋的宁王身份,又知道了他潜入书院搜东西,不想个合适的对策,他才是最凶多吉少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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