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钱易之口干舌燥,魏峻轻笑着说了声“知道了”,转身就走。
他急了,“大师兄,你……先生不许我们私下议论的……”
钱易之原本想用大先生的规矩“提醒”他,只是在看到他的表情后,声音不由自主地小了下去。
然而再定睛看去,魏峻依旧文雅随和,似乎刚才刺骨的眼神只是错觉。
往来居里空空荡荡,风过竹林窸窣作响,只剩下钱易之呆滞地站着。良久,他狠狠跺脚,朝自己的院子跑去。
钱家老爷花了重金,将他塞进了独门独户的院子。除了没有下人伺候,钱易之在院子里乐得逍遥。
院子还是相同的院子,只是两边都归他用。钱老爷费劲塞进来的书册都堆在地上,积满了灰,而摆在书桌上的,则都是写着《戏花间》《狂蜂乱蝶》等等的书。
地上的东西几乎不动,桌上的他能一天看千八百遍。
“有了,就是这个!”
放榜那天,他买了一本最新刊刻的,却被闻讯而来的钱老爷当街痛打。不过这书滋味美妙,他实在舍不得,便偷偷藏了起来,一起带来书院。
书册描写详细,插画精美,一看就是大手笔,价格也不低。钱易之咬咬牙,从中撕下最能冲击眼神的一张插画,端着它左右瞧着,嘿嘿一笑。
两张薄如蝉翼的纸滑落在地,钱易之好奇捡起,见上面画着精细的地图,配字说明却完全看不懂。他端详许久,喃喃:“大约是印错了。哎,不管不管,谢家小子你等着……”
他随手将地图在灯上引着,卷起插画就走。纸燃成飞灰,在他身后如花洒落。
第5章 上巳雅集
清江郡以无数幽雅奇险的风光闻名天下,南山若耶溪正是其中之一。
溪流北去书院六里,其源头恰在书院管辖之内,一路蜿蜒向北流往山下,溪畔古迹数不胜数。
每逢三月上巳,书院都会邀请当世大儒来此雅集,品茶论道。甚至有人如此评价:不到若耶溪,不配论古今。足见地位之高。
新生答论放在二月二,相互熟悉后,便是令天下学子趋之若鹜的上巳雅集。清江郡守受左大先生所托,在南山附近加派人手,将意图闯入的人挡在山外。
作为书院的新学生,谢归一行十一人理所当然地被列入雅集名单。而谢归腿脚不便,去往若耶溪的山路又不好走,于是左大先生又给他破了例,允许他将风雅带在身边。
三月三,上巳,春来,鸟语,百花初绽。
书院不能让学生们穿得太朴素,以免在贵客面前失礼,学生们统一穿了量体裁制的青色袍服,头戴玄色方巾,分别跟随各自的先生前往若耶溪。
山路上走不了轮椅,左大先生有心照顾谢归,脚步放得比较慢,风雅扶着谢归,缓步跟在后面,还不忘欣赏周围景色。若不是先前有大先生提点,他只怕要一头栽到青翠山色里去,将谢归忘在脑后。
风雅难抑兴奋之情,对谢归嚷个不停,一会儿指着桃花的花骨朵,一会儿对郁郁葱葱的一片小竹笋嚷个不停。谢归幼年起闭门苦读,知道风雅不离左右地照顾他,很少像别家书童那般轻松,叮嘱他两句就不再说了。
不过也怪不了风雅,南山上的景色,曾令前朝数位帝王流连忘返,何况一个小书童。
“哼,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前面冷不防飘来一句讽刺,风雅怕给谢归丢人,脸上青红交加,又忐忑不安地瞧了谢归一眼,低声叫道:“公子……”
谢归扶着一棵老树,淡淡地叮嘱风雅:“你是人,没看过狗见过的世面很正常,何必计较?”
没等风雅点头,对方已经跳脚大骂:“你说谁……啊!”
钱易之太过激动,忘了自己踩着泥泞的山路,脚底一滑,鬼哭狼嚎地滚下山去。
其他学生傻了眼,直到左大先生呵斥,才回过神来,纷纷下去搀扶。
幸好钱易之没太激动,慌忙间抓住了几丛茅草,好不容易稳住,手也被割破了。其他学生扶他起来,他看看自己全是泥污的衣袍,和古树边隐约有谪仙之姿的谢归,气不打一处来,发狠朝他扔了一把茅草。
这一扔可不得了,谢归没扔着,他刚刚站稳的地方又是一滑,再次滚了下去。
两个扶他的学生早就松了手,再抓也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滚进半人高的灌木里,哀嚎连连,好不凄惨。
左大先生气得胡子发抖,挥挥手让大师兄魏峻下去帮忙。人扶上来,衣服已经脏得不能看,大先生眼不见心不烦,索性让魏峻带人回去。
钱易之慌了,赶紧装可怜:“先生……”
偷鸡不成蚀把米,连本来可以参加雅集的大师兄都被拖下水。钱易之回想那个冷厉的眼神,脚都在打颤,连忙一指树边的谪仙:“可以让他送我回去!”
大先生气得胡子都要吹起来:“胡扯!他腿脚不便,怎么送你?半路上都滚下山喂了野狼,也给老夫落个清静!”说罢径直走了。
先生动了气,钱易之识趣地耷下脑袋,被魏峻往回拖。走过谢归身边时,钱易之狠狠瞪了一眼,有意无意地撞了谢归一下。若不是有风雅拖着,险些将谢归也撞下了山。
“这钱公子真是混世魔王!”
风雅看在眼里,气得牙痒痒。谢归摸出突然出现在衣带里的纸,打开看了一眼,露出意味不明的淡笑。
路上耽搁一阵,到若耶溪边时已经不早了。左大先生将剩下三个学生领到溪边,找了席位坐下,又匆匆离开。
一路上是山中胜景,溪边则是底蕴厚重。谢归的席位在一块平铺的巨石上,这块石头无棱无角,温润光滑,风雅好奇摸了一下,得知是前朝大儒常常坐的,惊得嘴巴都合不上。
谢归又将其余席位一一指出,真真各有千秋,令风雅大开眼界。
不知何时起,溪水上逐渐漂下莲花一般的酒盏,盏里用棋子压着折起的洒金笺,看不清其中内容。溪边嗡嗡的说话声也随着酒盏低落下去,尔后寂静无声,只闻流水击石,林隙日光。
几个穿浅蓝衣裳的小童依次退下。不远处的木质高阁中,两人对坐,中间摆了个残局。只是此时两人都没注意棋盘,转而注视着若耶溪边。
高阁之中轻纱拂面,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倘若谢归能看清高阁之内,必能认出其中一人是古怪的韩先生。而另一人,则是当日在书铺里注意到谢归的人。
曲水流觞,莲花酒盏漂到谁面前,谁就必须当场赋诗或赋论一篇,酒盏中的洒金笺里就是题目。
水流不急,第一波酒盏很快各归其主。谢归没有拿到,不慌不忙,安静地等待着。
第一波诗文已然写好,唱念之下,宾主尽欢。左大先生见谢归没有拿到酒盏,暗暗发急,朝蓝衣小童投了个眼色。
第二波莲花酒盏投入溪水,很快有两个酒盏停在谢归面前。蓝衣小童捧来笔墨,请谢归开启洒金笺。
题目不难,一是初春,一是怀古。谢归思忖片刻,开始动笔。
他伏在临时提供的矮案上,左手扶着右手,似乎找不到着力点。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露拙,刻意用左手引导右手写字。
字写得好,诗文写得好,加上书院学生的身份,在上巳雅集很容易被赏识。然而自从他动了那个念头,他便有意在大先生面前遮掩光芒。
小童开始催促,他动作加快,左手依旧在推动。谢归猛然觉得如芒在背,似乎有人盯着他。他一时诧异,连最后一笔也落歪了地方。
是谁?
北岸坐着书院先生和贵客们,南岸学生依序排开。学生们在忙着写诗文,对岸要么动笔,要么沉思,要么低声交谈,没有一个人在看他。就连左大先生,也忙着看他刚刚交上去的东西,略显失望。
谢归猛然回头,看往西南方向。高阁若隐若现,窗口轻纱拂动,却看不见里面人影。
韩先生向来不喜欢上巳雅集,却舍不得不凑热闹,就在若耶溪西南边起了个小楼,取名摘星阁。左大先生还曾说他给楼取名太俗,难登大雅之堂。
难道是韩先生在看他?
只是,他刚回头,那股视线就消失了,再也捕捉不到。
这边在上巳雅集,那头魏峻带着钱易之回了书院,将他往院子一扔,不管不顾地径直走了。
“哎哎哎,大师兄,您别急着走……”
钱易之陪着笑,心里不知骂了谢归多少遍,硬是拉着魏峻,“大师兄,我不懂事,真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
他几乎赔出十多年的讪笑,看上去灰头土脸。魏峻本也想参加雅集,可碍于家中命令,又碰上钱易之这个难得一见的祸害,早就没了心情,冷着脸甩开衣袖走人。
钱易之像个傻子似的,在院子里呆呆地走了几个来回,才恨恨咬牙,推门进去睡觉。
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手伸出来,将他拖进去,又轻轻关上门。
屋里没有点灯,那个拖他的人点了他哑穴,绑起手脚丢在角落里,回头继续翻找物品。
钱易之吓得三魂丢了七魄,险些一口气梗死在喉咙里。屋里昏暗,他好半天才看清一群翻东西的黑衣人,人数起码有五六个,书桌上地上,被翻得乱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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