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温柔地回答他:“没数呀,阮云开小朋友。”
修竹山庄坐落在莲花峰峰顶,一共有三间学堂,山腰上的好几个盘山而建的塔楼小而高,这些塔楼以前是没有的,现在作为巡逻的岗哨外用于藏书的有三个,兼做食堂用的有两个。风清朗熟门熟路地来到南边那间学堂,拐了个弯绕进一条小道,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小小的空旷之地,这处空地紧挨着一个隐秘的山洞,溪渐幽当年就是在这里第一次成功召唤出鬼刃。
风清朗没走几步,果然看到自己这个大徒弟靠着一棵松树半躺着,手里抓着一把石子一颗颗往外扔,眼角瞥见师父过来也没反应,但风清朗还是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哼”。
他不由自主嘴角上扬,走过去一屁股坐到地上,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溪渐幽赶紧伸手接住,然后动作娴熟地把他抱进怀里,让他的脑袋枕在自己的大腿上,还调整了姿势好让他枕着舒服。
他这一连窜动作行云流水,嘴里不忘嘟囔着:“师父,您怎么愈发无赖了。”
风清朗叹了口气:“哎,有什么样的徒弟就有什么样的师父。”
溪渐幽:“……”
风清朗:“三儿,快揉揉为师的太阳穴。”
溪渐幽:“又头疼了?”
风清朗:“没,就是揉着舒服。”
大树茂盛的枝叶为两人隔离出一片凉快的阴影,夏季的风吹得树叶懒洋洋地响动,有知了卖力地叫着。风清朗在溪渐幽高超的按摩技巧下骨头酥软、昏昏欲睡,就在他快要来个美美的午觉时,某人大煞风景地开口了:“师父。”
“嗯?”
“你真的原谅阮云开那小畜生了?”
风清朗强撑着睡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眨了眨眼问他:“你呢?三儿,你真的觉得云开是那样的人吗?”
溪渐幽沉默了,他自问刚才如果不是荆蔚以玉棋子打落手中剑,他绝对会毫不手软地将那一剑刺进阮云开的身体,致命部位,绝无偏差。
他清楚地记得八年前那场杀戮,让他差点就失去风清朗,那样的恐惧和愤怒他自问无法承受第二次。
第9章 第 9 章
在这八年里,溪渐幽也曾想过,如果那天阮云开在,修竹绝对不会是那样的惨状,传承了剑仙风清朗风月剑法的阮云开,师父最看好的修竹首座大弟子,师父断不会因此……
可是师父问他是不是真的觉得阮云开是那样的人,和外人勾结陷修竹于水火之中,在性命攸关的时刻抛弃同门独自离去?
溪渐幽烦躁的发现,对于这点,自己始终相信阮云开不会那样做。
午餐时间,苏端在食堂里挑了个偏僻的位置偷偷摸摸瞧着前边十多岁的一个修竹弟子,岳菻霜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哎,要不要我去把小阿平叫来啊?”
“别别别。”苏端连声阻拦,这个居于皇宫多年的宦官此时换掉官服,在这小小厅堂里看着自己的孩子,远离阴谋,远离如履薄冰揣测圣意的日子,远离一个眨眼都有千百种可能的高墙内院,他终于得以以一个平凡人家父亲的目光注视自己的儿子。
“我都没有养过他啊。”他说,“那时候他才多大啊,都没有断奶,在襁褓里只知道哭,我把他放在莲花峰山脚,那是个冬天,我甚至没有多想他要是冻死了怎么办?没人发现怎么办?发现了又被卖了怎么办?你说我哪有脸面和他相认呢?”
岳菻霜怔了怔,随口说道:“哦,原来小阿平也是被自己的家人扔掉的。”
“岳姑娘……”苏端敏感地发现了什么。
岳菻霜却无所谓地耸耸肩:“没什么,正好我也是被扔掉的,只不过我被扔掉的时候已经开始记事了,所以我记得我爹是怎么讨厌我,怎么扔掉我的,我记得那时候的全部。”
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真奇怪,小孩子的脑袋也能记住那么多东西吗?”
“岳姑娘,你……你恨你爹吗?”
“恨?”岳菻霜转头看他,“不知道,我好像一直对被扔掉这件事没多少想法,一开始的时候,我娘藏在我袍子里的银钱被那些王八羔子小乞丐抢了,我没钱吃饭,就开始偷东西,躲来躲去的,反正他们抓不住我,后来有个人教了我武功,我就更厉害了,不再饿肚子,再后来遇上了大师兄,偷摸着跟来修竹,差点被大师兄打死,还好师父救了我还收我作徒弟,嘿嘿。”
“唉,我说你们大人都喜欢扔孩子吗?”
苏端苦笑,他像是对岳菻霜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有些事啊,明知道会后悔,却还是会去做,到头来连补偿也无从说起,人呐,常常会因为欲望,放弃真正重要的东西。”
“不明白。”
“不明白好啊,不明白的好。”
后山腰的凉亭里,阮云开正扒拉着手里的饭菜有点食不知味。
荆蔚吃完自己那份,看了对方半晌,很干脆地说道:“你吃不吃,不吃我就拿去扔了,你听好了,不管是悲痛欲绝也好,心塞纠结也好,还是别的什么,肚子都会饿的,不好好吃饭脑子也不会好好思考。”
被一个没见过几面的人这样说,阮云开有点儿尴尬,可偏偏每次见面这个人都在救自己,被这样的大恩人颇有管教意味的说几句,好像也没什么。
他用最快的速度解决了饭菜填了胃,还没把嘴里的饭完全咽下去就急着开口:“请荆谷主把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荆蔚瞄了他一眼,伸手自然地揩掉他嘴角的饭粒,问出口的话语却很严肃:“确定要查?”
“要查。”阮云开笃定地回答,他想清楚了,八年前的事无论如何都要知道真相,师父受重伤,按照三儿的性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为什么仅仅是把自己当作头号大敌?莫非他根本没有去查,就这样让那件事过去了?
“哎哟!”阮云开一声痛呼,不明所以地看着荆蔚。
刚弹了人家额头的罪魁祸首倾身向前直勾勾盯住他,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怎么不问问自己中的究竟是什么蛊?是不是觉得自己命很大怎么都不会死啊?”
“呃,严重吗?”可是他觉得荆蔚每次给他治疗都很胸有成竹啊。
“严重啊。”荆蔚自然地答道,“但对我来说不难。”
阮云开舒了口气。
“阮云开,你这么放心我?”说完更凑近了些。
阮云开看着荆蔚近在咫尺的脸,心想,真英俊,这唇看着也很好吃的样子,眼神,看我的眼神很像狼崽子看猎物,嗯很好……想着想着心跳突然不受控制地突突加速,弄得他快要透不过气来。
“哎刚跟你说的忘了是不是,别激动,你这蛊啊,激动不得。”
荆蔚边叮嘱他边顺他后背,可这会儿阮云开心里有鬼,这人靠他这么近又这么动作亲密地替他顺背,心脏更是狂跳。
一把推开他,赶紧喘了几口大气,阮云开冲他一指,手指抖得跟个吵架时肚里没存货的大爷:“你你你……你离我远点儿!”
荆蔚看了会,觉得有趣极了,一步步靠近他,慢悠悠地说道:“阮大人,我可是大夫,离远点儿怎么给你治病呐?”
他步步逼近,阮云开步步后退,他本人理智上是丝毫没觉得觉得害羞,但是今儿个心脏这不争气的东西先替他脑内的龌蹉想法害臊了,他真怕过于激动要是小心脏给蹦跶爆了可咋整。
于是他终于急于保命地吼了句:“你不是说我不能激动吗啊?!你别动!别动我就不激动了!
“哎哎哎你这样我会死的会小命不保的……啊!”
阮云开在头皮发麻中不负己望,晕厥过去。
成功把病人抱个满怀的荆蔚捏了捏他的脸蛋:“死不了,顶多再晕一次。”他抱起自家病人往山庄客房走去。
趁着阮云开昏睡的空档,荆蔚去找了溪渐幽。
“荆师父。”溪渐幽恭敬地站到他身旁。
“三儿,我会把云开带到浮林谷,你有事可以过来找他。”
“谁要找他。”溪渐幽冷冷别开脸。
荆蔚笑了:“云开说他要查八年前修竹的事。”
闻言,溪渐幽明显一愣:“他怎么查?他是三王爷,不,皇上的人,他怎么跟你去浮林谷?荆师父,你和他?”
“哦,那孩子是我病人。”
溪渐幽皱眉:“阮云开病了?什么病?”
荆蔚挑眉:“三儿是在关心他?”
溪渐幽可不承认:“谁关心他,是因为师父,师父以前最宠他了,我……我就随便问问。”
荆蔚点点头,跟他告别。
苏端最后还是没有带走小阿平,他找不到任何儿子会认他这个爹的可能,也不认为自己带走他会比让他留在修竹更能接受良好的教育,他躲在暗处偷偷看了小阿平很久很久,然后把随身带来的一个包裹交给了岳菻霜,恳请她转交给风清朗,包裹里是一叠厚实的银票和几个元宝及若干碎银。
任何带有过往痕迹的物品都不敢让他看到,亲手缝制的棉袄衣物会显得过于温暖,唯有钱财,冰冷,但可以稍微对养育他的恩人表达感谢。
几天后,皇宫。秦钟离非常好说的答应了荆蔚将阮云开带去浮林谷修养治病,这倒让荆蔚有点意外,阮云开没多大感觉,在他看来,秦钟离对自己的感情一直很奇怪,有时候过分纵容有时候又急着将他赶出自己的视野,这么些年他都习惯了,让他惊讶的是,临走的时候,几日不见的苏端突然出现在秦钟离身边,以近侍太监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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