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早晨,他迎来了秦钟离。
“三哥是来取我命的吗?”他问,嗓子因为流感带着很明显的沙哑。
秦钟离看着这个比他小三岁的弟弟,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年夏天格外热,那时候他们一起住在皇宫,前朝有个大臣出使别国回来后带回一件稀奇宝贝,那东西外形如一块光滑平整的石头,通体透明,刚泡好的茶放在上面转眼就能凉下来,多放会儿甚至会结起细细的冰渣。秦钟离和四弟秦桑睁大了双眼,跃跃欲试,各自拿了瓜果和糕点要放上去,先帝,他们的父亲,却狠狠瞪了三儿子秦钟离一眼,把他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了。他看着四弟欢呼着在父皇怀里闹腾,把冰好的一颗葡萄往他老人家嘴里塞,父皇大笑着提醒着:“皇儿,你还没剥皮呢。”
十一岁的秦钟离捏着手心里的两小块枣泥糕点默默离开大殿,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寝殿后才发现,因为天气热,又握在手里久了,糕点已经变形融化惨不忍睹,黏糊了一手,他觉得自己和这块不起眼的糕点一样狼狈,一样无人问津。
午睡的时候,秦桑却熟门熟路地翻窗进了他的屋子摇醒他。
“三哥!三哥醒醒,快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他被秦桑吵醒,看到他献宝似的从一个木制大食盒里搬出那块“冰心镇”,又从另一个食盒里拿出苹果、西瓜、橙子,还有一袋他爱吃的枣泥糕,然后把东西全部推到他面前兴致勃勃地催促:“三哥,快试试!试试!”
兴奋的好像他也没试过一样。
秦钟离看着匆匆赶来,额头上冒着细细汗珠的四弟,心情复杂。那天后来,秦桑像来时一样右手一个大食盒左手一个小食盒跌跌撞撞跑回去了,他想把冰心镇留给他三哥玩儿,被秦钟离拒绝了,父皇若是知道,该要认为他抢夺弟弟所好了。
父亲就这样一直不喜欢他,可秦桑有什么宝贝都要跟他分享,玩什么都爱拉上他,一天到晚跟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三哥三哥粘人的要命。
哪怕过去很多年,那天秦桑还没长开的小小个子挎着两食盒不太协调远去的背影还时常会出现在秦钟离的梦中。
他回答:“朕放你走。”良久,又补了一句,“再也别回来,别让我再看见你。”
前面是“朕”,后面是“我”,秦桑听他说要放了自己,有点惊讶也有点惊喜,亮着眼睛望过去却又迎上一句别再让我看见你。
秦桑看了他最后一眼,点点头,向外走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秦钟离忽然打了个寒颤,这儿可真冷啊,他想。走出去的时候对守在天牢大门的崔达吩咐道:“跟上秦桑,没确认他安全不准回来。”
第7章 第 7 章
修竹山庄远离皇城,坐落于东方山林中高耸的莲花峰上,地势易守难攻,曾有诗人骑马经过,遥望此峰,兴之所至,作诗一首赞道:一种青莲吐绛霞,亭亭玉立净无瑕。遥看天际浮云卷,露出峰顶十丈花。
八年前,几乎人人都知道莲花峰上有一家书院,规模不算大,可学生众多,且精英频出,老百姓们都热衷于将自己的孩子送去修学。由于念书的多,练剑的少,修竹山庄又被称为修竹书院,庄主是当年的剑仙,风清朗。
风清朗只收过两个剑道徒弟,其余的便都是念书的学生,但反正都是他门下的,弟子们之间便师弟师妹叫开了,对所学不同这点毫不在意。
阮云开带着苏端上了半山腰,他心里隐隐有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对,修竹山庄他已经有八年没来过了,他本以为当再次踏上莲花峰,会激动、会心跳加速,会近乡情怯,会高兴得找不着北,也会担心不知道如何面对师父和师弟师妹们,但无论是哪种心情,都不该是现在这种像要发生不好的事情的不安。
从山脚开始他就觉得不对,到处是陷阱和机关,对他来说难度倒也不大,苏端倒是在连续几次被凭空飞出的暗器差点射成马蜂窝后吓了个够呛,抓着阮云开哇哇大叫。
阮云开:“……”
感觉和印象不搭。
过了半山腰再往上点,暗器越来越多,陷阱越来越刁钻,苏端闭着眼掩耳盗铃,嘴里没个停:“哎哟阮大人老奴不能死啊老奴还没见着儿子呐,哎哟!我的天呐!哎哟喂!乖乖……”
这死太监话怎么这么多,阮云开懒得理他,一边举着未出鞘的风月将暗器逼退一边拽着他小
心翼翼绕开一个个陷阱,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明显:这还是我认识的修竹吗?为什么如此戒备森严?师父呢?上面书院里还是师父吗?
这么想着,他内心升起一阵担忧急躁,就在他要拔出风月剑的时候,一阵尖锐的哨声响彻整座莲花峰,一个清亮的女声随之破空传来:“谁敢擅闯修竹山庄?!”
紧接着一个高挑的美女出现在他们面前,丹凤眼、柳叶眉,高挺的鼻梁,乌黑的长发扎成利落的马尾,一身白色暗金纹束腰劲装愈发将她衬得英姿飒爽,怎么看都是个君子好逑的对象,然而美女一出口恐怕会让追求者退避三舍。
只见他轻蔑的眼光冷飕飕睨了阮云开和苏端的衣袍一眼,没错,衣袍,她甚至没有看两人的脸便薄唇轻启:“朝廷的人?哼,是自己滚还是要我动手亲自把你们扔下去?”
阮云开打量她许久,确信自己不认识她,也是,他离开整整八年,山庄肯定会有很多新弟子。他礼貌地一拱手:“小生阮云开,这位是苏端,还请姑娘能带我们去见庄主。”
美女:“软什么书什么,不认识!庄主不见客!”
不见客?为什么不见客?师父生病了?被人挟持了?阮云开更急了,说话也开始带点强硬:“姑娘,请告诉你们庄主云开求见,他会见我的。”
然而刚说完这句,他却心虚了,师父真的会见他吗?当年师父说,要是决意要走,就不能再回来了……
谁知这大美女完全不管你是谁,咄咄逼人道:“你说庄主认识你,那你为什么不提前通报?不知道我们修竹的规矩吗——来访者提前三天通报!”
阮云开觉得委屈,这什么时候订的啊?我真的不知道啊,山庄多了很多规矩吗?
美女:“一看你们就不像正经人!”
苏端战战兢兢从阮云开背后探出头来:“姑……姑娘,我们是,是正经人。”
美女:“正经人为什么不走前大门!”
苏端又把头缩回去了,阮大人走的是后门?
阮云开更委屈了,他当年偶尔和师弟们偷跑出来玩儿走的就是这条后山小道啊,因为从这儿走比较快距离市集也比较近。
不过三言两语间,隐约透漏出一个信息:这姑娘应该是修竹的弟子,挟持师父什么的应该是自己关心则乱臆想出来的。这让阮云开放心不少,可这姑娘铁了心不愿放他们上山,他又不能把话挑明了说自己也是修竹的弟子,他有什么脸面这么说呢?
硬闯呢?可又不能伤了这姑娘,身边还有个拖油瓶,前方还有无数暗器陷阱等着他,岂不是要把莲花峰搅得一团乱?不行,修竹山庄对阮云开的意义是第二个娘家,从前是,现在也是,不管他有没有离开,这儿有他全部的软肋,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更遑论自己闹事。
正在他一筹莫展打算死乞白赖抱大腿的时候,竹林里传来簌簌声:“菻霜?”
一个背着竹篓,书生打扮的男子走了出来。
“宋师兄,你肥来啦!”刚才还横眉冷对的菻霜美女这会儿像只快乐的小鸟跳将到男子身边。
“嗯,事情办完就回来了。”
“东瞻他们最近咋样?哎有没有给我带酒,荆谷主新酿的那个,北暝写信诱惑我说超好喝,我就差直接奔过去喝个够了,可我功课还没完成,被大师兄逮住拎了回来,唉!”
“带了带了,放篓子里了。”
“啊对了。”她终于想起旁边还有两个被无视的活物,“哦这人说他叫什么软什么的,真是奇怪,师兄,你说怎么还有人姓软的啊,是哪里软啊哈哈哈!”
男子刚想教育教育师妹别胡说,转过头去看来访者,这一眼看过去却让他怔立当场,脸色变得很难看。
阮云开也怔住了,宋真,他曾经的师弟,也是和他比较亲的一位,阮云开记得他功课很好,还特别爱看自己练剑,是个小迷弟。
终于是要再次相见的,你在害怕什么呢?阮云开在心里问自己,他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那边的宋真却抢在他前头先开口了。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三王爷的……不,现如今是陛下了。阮大人,朝廷的大红人。”
阮云开没说话,他看着宋真,知道师弟是在生气,很小的时候就这样,大部分时候都是很有礼貌的好脾气,只有在生气的时候说话阴阳怪气夹枪带棒。
阮云开毫无恼意,他看着宋真,竟无意识地微微笑了起来,透过他回望自己整个少年时代,所有在修竹山庄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恍惚间好像自己从未离开,一睁眼,八年寡淡的王府年岁只是一场不值一提的梦境。
宋真却没办法承受他的目光,他心里只有忿恨,这样被阮云开看着,他却有种错觉,这个人,当年离开,会不会是……迫不得已?可是他又觉得,这种想法根本就是在为阮云开开脱,他不愿意深究下去,转开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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