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不行么……”
“我就不该答应你的。”柳行雁双眉紧蹙,神情间尽是自责,“不论怎么说,这都有些太过了。不说你原就有些心结,就是没有,也不见得能适应、接受这些……”
“……我以为没事的。”
少年眼帘微垂,“因为是你,我肯定不害怕、不讨厌的──事实上,直到你突然……大起来前,我虽然难免惴惴,却还是有些……兴奋的。”
柳行雁被他说得哑然。
“言辉,”男人忍不住叹息,“看着你这般取悦我、感受着那样非比寻常的刺激,我又怎么可能毫无反应?”
“嗯……”
杨言辉闷着头低低应了一声,像是承认了自己的失误,却又带着一丝莫名的压抑。
相处日久,柳行雁对他的性格也把握得更准了些。知道他心中多半藏了什么不好说又放不下的事,男人心头一紧,问:“怎么了?”
少年抬头看了看他,平素明亮的杏眼有些黯淡,表情亦有些欲言又止。柳行雁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耐心地等待他开口,不想对视半晌,少年终究摇了摇头:“没什么。”
柳行雁不由有些失落。
但他素来不舍逼迫对方,又想到言辉自个儿也才受了那么一番打击,便逼着自己按下了蠢蠢欲动的探究,道:
“早些睡吧。睡一觉起来,心情总能舒服些。”
“嗯。”
杨言辉垂着眼帘轻轻颔首,却没马上躺下,而是将手伸向男人腰间、掀开了对方用以遮掩的锦被。
柳行雁被他吓了一跳,但想到少年应有分寸,终究不曾出手阻拦。
好在杨言辉的确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只是善始善终地替男人重新系上了里衣──还没忘往他胸口摸上了一把──随即仰首近前、轻轻在他唇角啄了一下。
柳行雁被这一下弄得心头一软,不由回应地亲了亲少年额角,才搂着人熄了烛火躺下安歇。
许是先前心神起伏过剧,好一番安抚后,被他半圈在怀里的言辉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窗外隐约透入的月色映在少年安睡的面庞上,柳行雁怔怔凝视着,心思却已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半年之前,回到了置身武夷山中时、那个一闪而过的魇境……和坟上终得分辨的名。
玉延梓。
换作旁人,单单知道这么个名字,恐怕还得费些功夫才能查出对方的身分;但柳行雁久居宫中,对许多历史、秘闻都知之甚详,很快就从记忆里翻出了“玉延梓”的身分。
“玉”是前朝的国姓;玉延梓,正是前朝末帝的嫡长子,也是以仁善贤德著称、曾被前朝旧臣寄予厚望的哀太子。
前朝国号为“丰”,国祚两百七十三年,虽曾有过繁荣太平的日子,却也免不了倾颓覆亡的下场。末帝在位十六年,飞扬跋扈、荒淫残暴,更将王朝的气数彻底耗了尽,纵有惊才绝艳的庄王、英明早慧的太子,都挽回不了丰朝灭亡的命运。
本朝国姓邵,开国太祖邵霂祎原是前朝将领,战功彪炳,声名赫赫,与才干过人的庄王更相交莫逆,是大丰曾经的顶梁柱。后来庄王不堪末帝逼迫起兵叛乱,奉旨平叛的太祖在手弒挚友后幡然醒悟,最终挟庄王遗愿兴兵称帝,由此建立了现在的大邵。
末帝在太祖称帝那日便被枭首;名声极好的哀太子却不然。也许是对哀太子存着一分敬重和怜悯、也或许是哀太子的利用价值尚未耗尽,这位年方十六的太子在国破时并未殒命,只是被太祖秘密软禁了起来。无奈朝代更迭,总少不了打着“光复前朝”兴兵作乱的蠢货,哀太子不忍黎民再为战乱所苦,遂自请为饵诱出乱党,由宁国公尉迟玠协同带兵平乱。新朝的根基由此得以稳固;但心性纯善、苦民所苦的哀太子,却也在数月后溘然离世、得年十七。
哀太子的死因众说纷纭,有说被太祖秘密赐死的、有说他不堪为笼中鸟郁郁而亡的,也有说他假死隐遁、离宫逍遥的。更有一说,道是哀太子为乱党所俘期间落了病根,这才在回京之后一病不起;即便是柳行雁,也很难确定哪个才是当年的真相。
事实上,他本来也从未想过探究这些──直到他“看见”了那个名、直到他意识到那就是少年曾经的身分。
思及哀太子诱出叛党时一度被俘,柳行雁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那个让他心胆俱裂的魇境、想到了“他”怀中一身狼藉的少年。他脑中的画面仍旧支离破碎、零落难续;可即便未能真正忆起,柳行雁也隐隐有种感觉:“他”曾经的身分,多半就是那位协同平乱的宁国公尉迟玠。
尉迟玠也是个颇负争议的人物。
太祖仍是前朝的威远大将军时,麾下曾有三名大将,分别是杨旭、司马啸云,和尉迟玠。太祖称帝之前,曾有几年的光景因受帝王猜忌而赋闲在家。三将因此由尉迟玠牵头转入庄王旗下;直到庄王身死、太祖自立,三人才又重归他调度,为大邵的平定立下了不世功绩。
其后,杨旭被封为安国公,便是如今的安国公府杨家之祖;司马啸云被封辅国公,但子孙不肖,今时的声望与影响力都已大不如前;尉迟玠获封宁国公,却拒辞不受,更在天下平定后解甲归田、彻底隐遁。太祖虽未收回封赏,但尉迟玠一生无妻无子,连何时辞世都无人知晓,“宁国公”的爵位自也一世而终,无人承袭。
庄王虽惊才绝艳、才识过人,可在世之时,这位贤王更为出名的,却是其“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的外貌。时人将其比为古之洛神,坊间亦多有淫辞逸话。因尉迟玠在朝时对庄王推崇备至,与同僚往来的书信上也对其诸多赞誉,便有人将他无妻无子、孤老而终之事与庄王联系在一块儿,称尉迟玠心系庄王;之所以在庄王死后重回太祖帐下,不过是为了完成庄王“定天下”的遗命。后天下平定,尉迟玠自也没了留在朝中的理由,这才辞了封赏、解甲归田。
柳行雁是“他”也不是“他”,虽仍未想起过往,却能从种种传言和言辉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个大概:尉迟玠的确心系庄王,也为庄王的遗命付出良多;但“他”真正心冷归隐的原因却不在庄王,而在那处荒僻而简陋的坟茔,在那个被他冷待辜负、仅仅活了十七年便与世长辞的少年。
会这么想,不光是因为内心深处承袭自“他”的种种悔恨,更是因为他早年听过的一桩秘闻──哀太子身死后,太祖感其贡献,曾有意改末帝为戾王、谥哀太子为“诚帝”;宁国公知此事后连夜进宫与太祖对质,旋即于隔日递上辞表,就此离开了朝堂。
柳行雁仿佛能体会“他”那时的心情。
追谥的确是美事;可太祖不仅是覆灭少年家国的元凶,更是将其送上死路的祸首之一……提议加“诚”字为谥,即便哀太子的确为天下平定出力颇多,仍不免予人一种假惺惺的施舍讽刺之感。
兴许是“他”的反对奏了效,追谥之事最终胎死腹中。哀太子终究只是哀太子,一位只在史书上留下寥寥数笔、连形象都有些模糊的少年。
望着身旁人尚算恬静的睡颜,想起这些日子来私下了解的、关于哀太子的种种,柳行雁心中恻然,不由轻顺了顺少年的发丝、是喟叹亦是痛惜地、喃喃低唤出了对方曾经的名:
“延梓……”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却在此际,一道熟悉的嗓音蓦然响起,中断了他的思绪。
柳行雁是真以为少年已经熟睡,才会放纵自己唤出那个深埋心头多时的名。这下冷不防听对方出声,可真体会了一把“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感觉,足足呆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有些语无伦次地道:
“言、言辉?我以为……你怎么……”
“……只是想试上一试。”
重新睁开双眸的少年轻声道,月色下的面庞有些晦暗难明:“我从未说过自己的心结,你也不曾提、不曾问,可种种表现,无不说明了你对我……经历的了解。我不知如何启口,所以一直等着你问起,但……”
“但我同样不曾问。”
柳行雁忍不住叹息,同时稍加使劲、将臂膀中的少年圈得更紧了些:“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不知从何问起,更怕触动你不好的回忆……”
杨言辉不由沉默了片刻。
小半晌后,他长睫微垂,轻声道:“你还未回答我──你是什么时候记起的?”
顿了顿,“尉迟大哥?”
最后话音极轻,却带着苦涩、带着轻嘲,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怨怼。
柳行雁不敢说从未想过这一刻,但瞧见少年一瞬间成熟了许多、也一瞬间晦暗了许多的神色,胸中仍是一股剧烈的痛楚漫开,忙摇了摇头,道:
“并非如此──我的确想起了一些事,却和你以为的不同。”
说着,他也没等少年回应,便竹筒倒豆子似的说起了魇境和自身种种反应的事。
待说完了对往事的一些猜测,他才半试探半总结地道:
“总而言之,我并未真正‘记起’往事,只是看到了一些片段、感受到了一些‘他’的情绪……我仍旧认为自己是‘柳行雁’;这点……应当与你的情况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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