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次,柳行雁真正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他知道继续守在少年身边会是怎样的滋味。他会日益深刻地着迷于少年、也会日益深刻地为求而不得所苦。理智上,言辉既已拒绝了他,他就不该再痴心妄想、更不该白费了言辉为助他走出过往所用的功夫。可看着从鲜活转入沉寂的少年,想到对方的过往,以及表白那一刻自身所下的决心,他便怎么也放不下、断不开。
──更别提二人之间,还梗着一个只有他知道的魇境。
夜阑人静时,柳行雁总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当日的对话,回想着少年的反应、和最后提及“那人”时的口吻。他总感觉自己从里面听出了依恋和一丝怨怼;而自身诡异的情绪转变,则让他忍不住想:莫非那些“过往”的魇境并非他一人独有;莫非言辉口中的“那人”,指的便是前生辜负了对方的他?
这样的猜测让他有过转瞬的暗喜;但这一丝喜悦,却在回忆起第二个魇境后彻底消失无踪,转作了浓浓的恐惧与后怕。
──因为这意味着言辉记得那些。
如果那些事确实发生过、如果那个少年就是言辉的前生……那记得这些,对少年又是何等可怕的折磨?
可柳行雁不禁又想起了这些日子来的点点滴滴。
他想起了少年对被人近身反感,想起了那日少年误见着他出浴时、那很难只用“尴尬”或“羞窘”形容的脸色。他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当真如此,却越是深想,便越觉恐慌、越觉难受。
可他不能问。
不仅是这前世今生之说多少有些荒谬;更因为那些令“他”悔恨的过去,于承受的人来说便是血淋淋的伤。不论过去多久,提及这些,都不免会再度撕开对方的伤口。
所以他终究不曾提及。
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有个事涉言辉的旧案要忙,倒也因此转移了注意,不至于时刻皆在煎熬之中。
相较于两人僵持的关系,案子的进展倒有了些进展。
范磊的确是杨兆兴──也就是言辉口中的“大舅舅”──安插在怀化的棋子。
范磊虽在杨兆兴的指示下做了伪证、不至于让幕后黑手疑心到他身上,但杨兆兴为保侄子安危,还是让“石头哥”躲进了平西军,只暗中搜集幕后黑手的情报。如此一晃八年余,杨兆兴自忖已彻底掌控平西军,对湘西乃至整个黔中道也有了相当的了解和影响力,才安排“石头哥”改名换姓为范磊,顶着一脸大胡子搬到了怀化。
他们切入的疑点有三。
其一,颜家一行之所以改道,是因为更宽阔平稳的近道被崩落的土石所阻。颜家人不疑有他,只以为是前一日的大雨所致。但范磊久居当地,从未土石崩落成那个样子,又曾在雨停后隐约听得一声雷鸣似的响动……诸般因素相加,最终指向的,无疑是“蓄意谋划”四个字。
但若山石崩落真属人为,那声响动十有八九便是火药了。火药是违禁品,有能耐、手段弄到的人不多,自然值得一查──这也是杨兆兴和范磊这些年主要排查的方向。
其二,颜案发生后不到二十日便顺利告破,“破案”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时的怀化知县元振明。此案的性质太过恶劣,元振明虽“将功补过”破了案,却仍旧难逃被贬谪的下场。怀化是小县,元振明的品级原就不高,这一贬自与仕途到头相差无几……至少在别人身上是这样。
但元振明却不是。
他只沉寂三年便得了起复之机,之后更直上青云,一路爬到了湘西转运副使。湘西与江淮虽不能一并而论,却以富有矿藏出名,自也是个实打实的肥缺。以元振明的出身经历,能爬到这个地步,显然是背后有人使力所致。
元振明背靠的不是别人,正是已故的靖国公武忠陵。
不似一度逃过一劫的温兆平与陈昌富,元振明与武忠陵往来的证据确凿,去岁便已人头落地,是个实实在在的死人了。
武忠陵不会没事提拔一个已被贬到最底的小官。最可能的猜测,是颜案乃武忠陵指使;元振明替他掩过受罪,也因此在风头过去后得了重用,有了后来任职转运司的风光日子。
象山书院一派与武忠陵素来不合,颜松龄是颜劲的独子,在文坛的名声比师兄姜继只高不低;更是个吃得了苦、做得了事的人。他先任邵州通判、再任巫州知州,虽都是朝中官员避之唯恐不及的“蛮荒之地”,却也少了些来自朝廷的掣肘、真真做了些实事。他与武忠陵立场注定相对,又拉拢土族、在西南挖了武忠陵不少墙角;后者会生出杀意,也不是太让人意外的事。
但武忠陵当时远在京城,不可能亲自安排人动手;元振明虽是知县,却也没能耐弄到火药;更别提养出一队心狠手辣、行动如风的杀手了。颜杨氏是安国公府出身,颜家的护卫也如杨言辉庄子上的护院一般,都是见过血杀过人的老兵;即使人数相差不少,四个老兵也不可能轻易栽在一群乌合之众手下。换句话说,那队杀手绝不是随便花点钱就能雇来的;而从案子的真相至今未有风声流出来看,那些杀手不是同样被灭了口,就是指使者的心腹之人。
有机会接触到火药、又有能力豢养私兵,最先让人联想到的,就是当地的豪族了。
湘西多矿产。朝廷虽明文规定一应矿产悉归国有,私采私卖的情况依旧屡禁不止,其中又以当地豪族的情况最为严重。颜松龄曾在任上走遍全境、交好土族,就是存了以土族制衡豪族、利用土族对山林地形的了解监察豪族动静的心思。当地豪族对颜松龄早有不满,若得了武忠陵帮忙扫尾的承诺,真狠下杀手也不让人意外。
武忠陵一案的确扯出了一些黔、蜀一代的豪族;但杨言辉、杨兆兴都查过了相应案卷,并未找到那些人与颜案有关的线索。这意味着两种可能:一、证据已被销毁;二、下手之人仍未被揪出。
最后还有一个疑点。
人不会凭空冒出来。元振明曾拿了二十余名“盗匪”顶罪,这些人单看外貌全是土族,又形销骨立、瘦骨嶙峋,元振明说他们是饿惨了才流窜至此、铤而走险,无疑让颜松龄的“治绩”蒙上了一层阴影。杨兆兴原疑心这些人是从哪个土族村落被抓来顶罪的,还让范磊私下探问过;结果凭空消失的村落没问到,倒是问到了不少“负心郎”──声称出外赚钱,却再没回过寨子里的土族青壮。
巫州交通不畅、通信不便,“负心郎”每个寨子又多只有一、两个,这才不曾引起各寨头人的注意。倒是范磊跑了不少地,将问来的种种情报上交杨兆兴,二人才发觉当地每年都有数十人无故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可能的情况,自然是让人囚禁了起来。
失踪者都是自愿离寨,下落追查不易,幕后之人又十分小心,范磊暗里查了这些年始终没能确定他们的去向。至于杨兆兴,他身为平西将军,能从军务中分神已是不易,更遑论大张旗鼓地追查?事实上,也是直到杨言辉将昔年往事在邵璿面前过了明路,几人才真正有了翻案的立场和底气。如今将话说开,柳行雁得以真正参与其中,很快就给出了几个可供切入的方向。
首先是开棺验尸。
死人不会说话,遗体却可能透露出不少端倪。人的生活、经历总会适度反应在身体上;即使那些“盗匪”入土至今已有十余年,仔细调查一番,总有机会查到丁点蛛丝马迹。
事实也的确如此。
那二十余人被冠上“盗匪”名头枭首示众,不说来历原就有些疑点,单单“盗匪”的身分,就足以让有关之人避之唯恐不及。因死后无人认领,这二十余人便让衙役拖到城外的一处乱葬岗草草埋了。柳行雁与杨言辉做了一回挖坟人,总算在一片骨骸中找到了线索。
那二十余人连一副薄棺都没有,十余年过去,自然仅余了白骨一副。二十几副白骨排在一块儿,每一副都较寻常骨骸更显弯曲痀偻;尤其腰椎一带,原因排列齐整的关节参差错位、压迫紧密,显然生前曾长期搬运重物,才会落下如此影响。
再者是肋骨一带。
也亏得柳行雁眼力不凡,才能在薄薄月色映照下瞧见死者肋骨处有些反常的颜色。他让杨言辉拿了灯笼靠近照着,自个儿凑近细看,只见死者肋骨处隐隐有些发黑;他皱着眉头取了块布巾擦拭了下,赫然擦下了薄薄一层灰,显然是从别处沾附上去的。
若这灰来源于掩埋之地,就不该只集中在肋骨一带。柳行雁将二十余具骸骨全都看了一遍,发现几位死者的状况尽都相同,都在咽喉到胸肺一带或多或少附了一层薄灰。他与杨言辉稍一合计,很快就意识到这灰的分布位置,正在原来的气管到心肺之间。
胸肺落灰,乃是矿工最常见的病症之一。
肉体会腐败,那些被吸入体内的烟尘却不会。那些烟尘从腐败殆尽的肺部沾黏到下方的肋骨上,这乱葬岗又是向阳少雨之地,遗骸少经雨水渗透冲刷,这才得以留下一线痕迹,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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