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杨言辉惨然一笑:
“当然,真正骗过杀手的,是母亲。我也是听了石头哥的转述才知道……母亲看我逃出去后,就用了最后一丝力气爬到车厢另一头抱住了虎子。虎子和我的衣服都是混着穿的;下来补刀的杀手见着车里人的打扮和动作,便以为他就是颜家独子,也因此让我逃得了一命。”
少年说得难受;听着的人却也没好到哪儿去。柳行雁自小没了父母,从未感受过被亲人呵护,关照的感觉;如今听对方说起过往、得知颜杨氏的作为,心中又是触动又是佩服,更隐隐生出了几分感激──对“颜辉”得以活下来、得以与他相遇这一点。
“之后呢?”
他问,没有探究少年话中那位“大舅舅”的事,“你就被带回了杨家?”
杨言辉颔首:
“大舅舅一看现场就知道不可能是寻常山匪所为,而是有预谋的仇杀。那时武忠陵才进京没几年,大舅舅为收拢军心得罪了不少人;父亲在任时也做了些有利百姓、但损害了某些豪族利益的事。仇敌太多,大舅舅怕将我的性命再赔了进去,同石头哥对了说词后便连夜带我回京,避着旁人耳目将我送进了国公府。”
“之后他又快马连夜赶回巫州,一面暗中留意、搜集幕后人左右调查的证据,一面设法掩盖、窜改任何指向‘车中有两个孩子’的证言。我幼时体弱,平时没怎么出外;鸳鸯姨、何叔叔又都是双亲俱亡的家生子,身契全在杨家手里,倒真让大舅舅瞒天过海,让虎子代替我入了颜家坟茔。”
“但他却未干涉最后的‘调查结果’。”
柳行雁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以安国公府之能,不满调查结果,大可上书先帝要求彻查。但看此案的文书记录,安国公府不仅不曾插手,明面上还与此全无关联……如此顾虑重重的作为,莫非令堂的身世有什么玄虚?”
少年苦笑了下,道:“没什么玄虚,不过是阴差阳错、明哲保身罢了。”
“……能和我说说么?”
男人总算还记得自己立下的决心──更主动了解言辉一些──短暂沉吟后试探着问。
杨言辉也没隐瞒,点点头直接说起了当年的那段秘辛。
“我母亲出身杨家二房承德公一脉,论辈份是当今国公爷的堂侄女。大邵早年边衅频仍,承德公与长子俱亡于北疆,只留下了尚在束发之年的幼子,也就是我的外祖父。外曾祖母郑氏不愿外祖父走上父兄的老路,便让外祖父舍武从文,成了杨家唯一的读书人。”
顿了顿,“许是外曾祖母照管得太紧,外祖父虽然在文学上颇有天赋,却半点无意于仕途。外曾祖母还在的时候,外祖父还似模似样地参加了科举;待外曾祖母离世,三年孝期后,外祖父就直接离了家,隐瞒出身四处游历去了。”
“外祖父行事颇为随性,连亲事也是自个儿相中了才让国公爷帮忙打点。后来外祖母难产而亡、母亲亦自幼体弱,外祖父自认是天煞孤星,怕再祸及母亲,便寻了个合适的人家将她出继……这也是母亲籍贯上写着‘沂州’的原因。”
少年叹息着道。
“得知此事后,国公爷将外祖父骂了一顿,却仍旧没能使外祖父转变心意。国公爷不忍母亲寄人篱下,便使了些手段将她接回了国公府。”
“母亲对外的身分是寄养在安国公府的‘战友遗孤’,内里却还是当正经小姐养大的。也不知是那‘天煞孤星’之说真有其事、又或安国公府的‘风水’更适宜养人,母亲原先羸弱的身子渐渐养好了,连武艺都学得了不少。后来先帝镇抚西南,将大舅舅、二舅舅分别派往黔、蜀练兵,母亲也不知如何混入了大舅舅的随从中,愣是与大舅舅一同到了西南。”
“这可真是……”
虽知这是长辈旧事,他无论如何不该妄加评论。可听到这里,柳行雁仍不由升起了一股“有其父必有其女”的诡异感慨;更在想到少年早早离家闯荡的经历后,再深刻不过地体会到了“血缘”二字的强大。
他忍不住抬掌──仍然空着的那只──按上少年脑袋,一如既往地揉了揉那头柔软的细发。
杨言辉因他的动作怔了一怔,随后眉眼微弯、唇角微勾,不掺一丝苦涩地漾出了微微笑意。
“有其父必有其女,有其母必有其子……柳大哥是想说这个吧。”
少年自我解嘲。
柳行雁笑了笑,没说是也不是,只接着又问:
“令尊令堂,便相识于西南?”
言辉曾说颜杨氏“连武艺都学了不少”,是故柳行雁脑中还一瞬间闪过了“美救书生”的可能……但事涉长辈,这样的猜测多少有些轻佻,便还是让他咽回喉头,只单单问出了这么一句。
杨言辉“嗯”了一声,唇畔笑意愈深,却已不可免地染上了些许怅然。
“父亲时任邵州通判,在寻访民情时遇了险,被正好路过当地的母亲所救,双方自此有了交集。”
“父亲喜爱母亲不同寻常闺阁女子的见识和爽利;母亲也钦慕父亲的学识、人品和才干。但母亲是女儿家,又想着祖父是当代大儒、担心自己太过主动惹来不喜,即使心慕对方、也迟迟不曾坦白……倒是父亲颇为果决,取得祖父应允后便直接登了将军府的门;虽让大舅舅好一通‘指点’,却也成功得到了大舅舅的认可。”
“令尊令堂想必十分恩爱。”柳行雁轻声道,“不然也不会与你说这些了。”
“的确。”
少年点点头,却旋又化作了一叹。
“但好事多磨,祖父允了、大舅舅允了,国公爷却……杨家数代将门,在军中有着不小的威望。国公爷担心先帝有鸟尽弓藏之心,故多年来一直谨小慎微、明哲保身,跟文臣一系更始终保持着距离。父亲虽非门阀出身,祖父却是闻名天下、桃李满门的大儒,不是派系胜似派系。国公爷担心惹来先帝猜忌,咬死了不肯同意此事;最后还是多年不见踪影的外祖父出面转圜,以母亲早就出继为由打消了国公爷的疑虑,父亲母亲才得以共结连理,合了两姓之好。”
顿了顿,杨言辉语气一转,涩然道:
“其实国公爷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杨家经营西北多年,先帝却将大舅舅、二舅舅转派至西南……明面上说是信任杨家的将才故委以重任,却也脱不开一石二鸟、借刀杀人的嫌疑。正因为疑心帝王别有用心,案子发生后,国公爷才尽可能撇清母亲与杨家的联系、彻底置身事外;就连大舅舅想查明真相,也只能瞒着国公爷悄悄进行。”
这方面柳行雁不便多言,便只问:“外祖父他老人家呢?”
“……知道此事后,外祖父不堪打击,当夜骤逝了。”少年轻声说。
柳行雁忍不住又揉了揉他的头。
“怨么?”
听似没头没尾的一问,对被问的人而言却是再清楚明了不过。杨言辉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最终却仍是摇摇头,道:
“不怨……不管怎么说,我总归是在国公府里长大的,国公爷待我也直如亲孙,并无半分苛待。”
“颜老呢?他知道你的事么?”
“知道。但他同样清楚当时的状况,知道怎么样才是保住我的最好方式。所以祖父也默认了我的‘死’,并另从远亲之中选了个孩子承继香火……”
“……你可曾再见过他?”
“见过……虽然只是单方面的。”
少年喃喃道,“我去过祖父隐居的山里,远远地看过他一回……可一想到他曾经对我抱持的期许,我就没敢走近,没敢认他……”
“言辉……”
柳行雁有些痛惜地一唤。
这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声;可杨言辉却像被这二字刺激着,猛地侧过身别过头、用一种难言的神色望向了道旁稍嫌陡峭的山坡。
“你知道吗?”
他说,“父亲随了老家的规矩,直到出事前都未给我取过大名,只用‘大郎’或小名‘狸奴’唤我。‘辉’这个字,还是祖父知道国公爷的意思后差人送来的;是祖父给我的、最最珍贵的礼物……”
没有什么特别的出处或用典,只用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传达了对孙子的祝福跟期许。
少年转瞬又有了些许哽咽;就连在旁听着的男人,也不禁升起了几分鼻酸。
可和那份祝愿相比,更让他在意──或者说心疼──的,还是背负了一切的言辉。
──遭逢大难仍得一众长辈看护庇荫确实是大幸;但这大幸却也意味着隐姓埋名、不见天日,意味着失去自己的“根”。言辉再不能正大光明地称颜老为“祖父”;连在安国公府的身分都说得隐晦……名不正则言不顺,不论安国公待言辉再怎么“视如亲孙”,少年都很难不对自己的身分产生迷惘。
而柳行雁很清楚那样的感觉。
望着少年泛红的眼眶、思及少年所说的种种过往,柳行雁只觉一股熟悉的冲动变得前所未有地强烈,让他忍不住一个使劲轻旋过对方身躯,继而于少年有些怔愣的目光中微微倾前、低头吻上了那双仍有些苍白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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