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知府道:“本府亦是圣人门生,正该宿于此。”含笑抚摸蓝青被面,“好极,好极。”
邵知县欢喜不胜,退出厢房后,又赞赏了一番乡长。
乡长道:“皆遵大人教诲,卑职不敢居功。”又悄悄道,已让各村传下命令,知府大人巡查期间,闲杂人等但敢接近文庙,一律杖责,尤其那些想生儿子来摸圣人脚趾的村妇。村头路口也埋伏了人手以防万一,绝不会节外生枝。
次日清晨,文庙中献上早膳,乃白粥佐以雪里蕻、芝麻叶等几样小菜,并几样面点和农家土腌咸蛋。咸蛋乃是野鸭蛋腌制,较寻常家鸭蛋略小。生蛋的野鸭绿首紫翼,只宿在文庙附近的白塘湖苇荡中,以湖中小银鱼为食。野鸭蛋腌制时不可用草木灰或黄泥,仅以农家新蒸的头壶粟酒加细井盐浸之,瓷罐封存。蛋白嫩莹如玉膏,咸淡适宜,蛋黄绯红,流油酥透,佐以小平锅腾出,入炉微烤,一半软暄一半焦脆、巴掌大小的白面小饼,或加绿豆芽、面筋,用刚出笼屉,软而韧的水烙馍卷之,滋味绝妙。
高知府各尝其一,微微颔首,又端起碗,望碗中白粥,会心一笑:“圣人之所,合当食此。”
随行有人凑趣道:“惜无人先于大人尝。”
邵知县接道:“仁人在席,因无埃墨堕之矣。”
高知府呵呵道:“折煞,折煞,怎敢此比?”
乡长一揖:“谢大人嘉赏本乡教化已脱蛮愚。”
满座皆哄笑抚掌,高知府亦笑曰:“尔等未曾领悟,孙乡长乃是在提醒,莫忘了饭资。”
乡长立刻再一揖:“小小伎俩,难逃大人利眼,惭愧惭愧!此餐卑职请了,只当领罚。”
众人更抚案大笑。
再起驾继续巡视,仍是样样圆满。下午返回县城,进了城门,邵知县暗暗松了一口气,不料行驾到了南大街,道旁房舍二楼的一扇窗突然大开,闪出一条红脸长须汉子,抡着一把大刀,冲知府大人的官轿一声暴吼:“哈!喝!”
侍卫顿时疾声道:“有刺客!”
屋上护卫弓弩齐发,持刀汉子一晃不见,身法敏捷。众护卫纵身踏瓦,奔向那窗,轿旁统领高声喝道:“大人有令,活捉!不要伤及!方便审问!”
邵知县捏着一把冷汗出轿观望,开窗的房舍是一家客栈,掌柜率小二匍匐出店,跪在道旁请罪。不多时,众侍卫押出两个五花大绑的人,扔到知府大人轿前。邵知府探头一望,头壳一嗡——居然是那对疯叔侄。
陈筹拍下房钱,连滚带爬逃出客栈,牵马惶惶奔于道上。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大仙大仙,晚生一介庸庸凡夫,难承厚意,寰宇之中,诸多佼佼俊才,盼大仙早早移爱!
世上本无鬼神,多是有人作怪。
但这也忒怪了!
为什么总是我摊上这种事?
陈筹迎风涕零,哽咽之时,吞进凉气,连连打嗝。
不知是昨晚吃太饱还是反复思虑分散了精神,一路没歇几口气,居然日头已偏西,肚里也没觉着饿,忽见听到一阵歌声。
“茫茫雾霭,沧沧流霞,道兮高远,道兮足下……”
陈筹精神一凛,只见斜阳下,一道服长髯老者骑着一头瘦驴,踏歌而来。周遭白皑皑旷野,不见人家,怎么又钻出个道人?陈筹不由得停住脚步,牵马谨慎站在道旁。
老者行到近前,止歌停驴:“施主,贫道有礼了。”
陈筹眯眼打量,拱了拱手:“小生见过道长。雪地荒凉,道长何行此处?”
老道呵呵笑道:“行游四方,不觉到此。施主又如何在此处?”
陈筹道:“欲去泉阳。”
老道颔首:“前方再有几里就是泉阳地界,两县交界处,乡集颇为热闹。施主若欲投宿,甚是方便。”
陈筹道:“多谢,但道长所行方向,得过十几里路才有人家,夜路难行,如何留宿?”
老道含笑:“但凭自然,行多少,是多少,停时自有缘法。便如施主,无需心存疑虑,缘法到时,一切自解。”
陈筹不断和自己说,小心谨慎,小心谨慎,但还是没忍住嘴:“道长此言何解?”
老道但笑不语。不知为何,陈筹望着眼前之人,内心竟有一股莫名信赖与亲切,不似方才那般无着无落的惶恐,又不禁一揖:“不瞒道长。小生路途之上,遇上了一些……不可思议之事。”
老道笑曰:“既为不可思议,便不必多思,不必多虑。施主乃福泽深厚之人,无需疑惧邪祟,顺其自然即可。”
陈筹听此言竟暗应这两天的怪事,便如乌云之中,窥见一丝阳光,再深深一揖:“小生鲁钝,难以看破,求道长开示!”
老道呵呵道:“施主免礼,贫道方才只是随口乱语尔,施主今后事,早已明明白白,何需他人多言?也罢,既然相逢,便是有缘,便与施主占一签。”取出一个竹筒,陈筹忙捧上钱,老道摆手,“此乃施主缘分,贫道不需卦资。”
陈筹拈了一签,签文曰:“月到天心人有望,牛郎巧合属天成;不须辗转求良偶,天喜从人命自荣。”
陈筹怔怔,老道捋须:“此签贫道亦不多解,施主心中自知。”道一声别,又骑驴而去。
陈筹晕晕乎乎,继续前行,走了不多时,果然到了那乡镇上,两三条小街,官家驿馆、客栈、酒肆、店铺一应俱全。已是掌灯时分,一片灯火绚烂,出乎意料地热闹。
陈筹正要往客栈中进,忽而听得一阵鞭炮吹打声,不由得问:“谁家这时候办喜事?”
小二道:“不是喜事,是土地庙中做庙会。我方土地,极其灵验,年年此时做庙会,这是上晚供。”
陈筹思量,这两天稀奇古怪之事太多,去庙里上个香,说不定能解一解,在客房放下行李,便朝那吹打处去,没走几步,就见一处庙宇,香烟冲天,人头攒拥,男女老少捧着红绸香烛推来挤去。陈筹几乎是被人潮推进了庙中,便也买香拜了拜。神座旁有一桌案,摆着签筒卦图,陈筹心中一动,走到案旁:“道长,可能卜卦?”
老道竖起两根手指:“一签十文。”
陈筹付钱,擎着签筒,瞅准空隙,抢跪到神像前蒲团上,默祷摇筒,一根竹签啪嗒落下,陈筹捡起,交与道人。
老道笑道:“施主好福气,此上上大吉签。”将签文纸条递给陈筹。
陈筹展开一看,心中咯噔一下。
红纸上写着四行签诗:“月到天心人有望,牛郎巧合属天成;不须辗转求良偶,天喜从人命自荣。”
下附小字——“前情蹉跎无需叹,红线早已定姻缘;桂花开在杏花后,跨上玉兔至广寒。”
陈筹心湖但起激荡,不由抬头,头顶再被雷劈般一震,一阵恍惚。
神台之上的土地像三缕长须,眉目慈和,竟然像极了傍晚时他遇到的老道!
鼓响三声,知府大人升堂。
邵知县侍立于侧,县衙众官吏,以张屏为首,站在案下旁观。
众侍卫押着捆成粽子的二人入内。
邓绪脸上红色油彩已蹭掉不少,露出淡黄本色,齐腹美髯半边歪垂到腰下,左右四望:“噫,怎的这般熟悉?”又瞪眼昂然,“上座何人?”
高知府一拍惊堂木:“大胆贼人,本府尚未问话,竟敢出言相诘!”
邓绪一声暴喝:“大胆鼠辈,敢称汉寿亭侯为贼?关某定要斩下尔的狗头!”
柳桐倚温声道:“将军,此乃东吴大殿,将军自然熟悉,既已单刀赴会,何妨泰然处之,看他们有何花样。”
邓绪微微皱眉,似在沉思,忽而双目一眯:“关某单刀赴会,季常,你怎会在此?你的眉毛怎么黑了?”
柳桐倚道:“军师命属下暗暗跟随。唯恐雪天撞色,将军看不清属下的脸,故而染了。”
邓绪再眯了眯眼:“喔。但关某记得,单刀赴会,应不是下雪的时节。”
柳桐倚道:“将军壮举,感天动地,纷降瑞雪。”
高知府埋首袖中,邵知县道:“大人?”
高知府一击桌案:“谁来告诉本府,堂下到底是什么人?!”
邵知县颤声回道:“是一对疯叔侄,下官曾抓过这二人。”
邓绪道:“季常,你听见了么?他们怎么称呼你我?青龙偃月刀何在?”
柳桐倚道:“将军镇定,莫要中了东吴激将之计。”
高知府再按住额头,大袖遮面,似在顺气,邵知县忙又低声道:“这对叔侄,好像只有叔叔疯,侄儿还好。”
高知府摆摆手:“那便先把叔叔牵下去,只留侄儿待本府审问。”
众侍卫将哇呀呀嘶吼的邓绪押出公堂,柳桐倚行礼道:“学生参见知府大人。”
高知府咳了一声:“看来没了叔叔,侄儿是正常多了。堂下犯人,报上名来。尔既如斯自称,竟还是个读书人,身份文牒何在?”
柳桐倚道:“学生曲临县生员梅庸,身份文牒俱在客栈房中行囊内,大人只管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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