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兄,望你能明白,你我虽是好友,但其他事,真不可能。
陈筹不知张屏是否听懂了自己最后两句话的暗示,想偷看他神情,一抬眼,又与张屏视线相遇,浑身一颤,不敢再看,赶紧转眼假装瞧菜。
“呵呵。这卤鸡滋味的确不错,我再来上一块!”
张屏又道:“假如那新交之友与我性情不合,非同一路人,是否会从二者中择其一而远另一?”
“怎会?”陈筹脱口而出,继而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咳嗽一声正色道,“交友当交百样人。同为我之好友,未必二人间得有交情。譬如张兄你的好友,我就不认得几个。”
张屏又一次道:“除你之外,我没什么朋友。”
陈筹冷汗潸潸而下:“像兰大人、陶尚书,根本不认得我陈筹是哪根葱。啊……张兄,我说这个绝无他意,就是举个例子。”实在是想不到旁人举例子了,“跟我处得不错的挺多,张兄你也大多不认得。”
陈筹再偷偷瞄,发现张屏的目光竟是落在了别处,似乎若有所思。
他不知自己刚才哪句话打动或触动了张屏,赶紧趁热打铁。
“譬如……张兄,我再拿这二位举例子真是绝无他意哈。”真的寻思不到旁人了,“譬如陶尚书和兰大人,都算是张兄你的老师,这二人就不是一路人,张兄你可会因为陶大人而不念兰大人的恩情,又是否会因为兰大人而无视陶大人的教诲?”
张屏点了点头,仍只是凝望着盘中的烧鸡,没有再看陈筹了:“很是。”
陈筹松了一口气,打个哈哈,转移话题:“张兄,你这个鸡在哪家店买的?真是不错。比邵大人家的厨子做得还好。”
张屏抬起眼皮,视线忽然又火辣辣地黏上了他的脸:“那么,与你相交后便淡却与旁人来往,不想见你与他人相交,这般心态作为,究其缘故,并非友情。”
娘……娘啊……
张屏的两个眼珠好像两口千年老井,幽不见底:“而是因为其他念头,其他感情。”
陈筹闭一闭眼:“张兄,你永是我陈筹的好友。仅是……”
吱嘎一声门响,竟是张屏陡然起身,蹿出门去。
陈筹定定看了大开的门扇半晌,一口喝尽了杯中的酒。小厮袖着手探进一颗头:“陈公子,外头寒,要小的把门拢上么?”
陈筹长叹一声:“不必了。”站起身,“桌上都撤了吧。”
小厮闪身进来,目光闪烁,瞧着陈筹踱出门的身影。
天甚阴沉,似要下雨,陈筹没拿伞,径直踱到了街上,路上行人看天色不好,多匆匆而行,街边摊贩亦在收摊或架起雨棚。
巷口几个小儿耍闹,拍手唱:“刺儿菜,不需栽,春里出,夏里开,开遍田埂老坟台。秋天黄了叶,割了冬做柴,过了明年二月二,春来它又在……”
一个胡须蓬乱的道人擎着铁口直断的旗杆打巷口路过,小童追在他身后起哄:“牛鼻子老道胡子长,摇着铃铛钻小巷,偷谁家的尿布当衣裳!”唱完回头就跑,跑两步见老道没理会,又哄拥尾随。
陈筹见那道人,眼前却是一亮,赶紧追上:“道长道长……”
道人停步回头,捋须笑道:“施主,好生有缘,竟又遇到。”
陈筹道:“确实有缘。”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钱,“道长,能否再给我占上一卦?”
道人便把旗杆靠到墙边,凑到旁边店铺的廊下,拿袖口甩一甩灰尘,先从箱中摸出一块布,铺在台阶上,而后取一龟壳,从陈筹给的钱中取出六枚,放入龟壳,摇晃数下,念念有词,继而钱从龟壳出,三正三反,雷风恒卦。
陈筹一抖。
道人道:“此乃鱼来撞网之卦,凑巧机缘之意,端坐自有缘分来。前日施主占卜,得一坎为水卦,老道记得,施主说是想寻人,问旧缘,若仍是求同一事,前日是水中寻月,多空茫,这两日内却有了转机,所想者自来。”
陈筹唉声道:“自来自来,果然自来……我求的不是同一事。”
道人拈须:“哦?施主不妨与老道说上一说,卦者多意,或另有旁解。”
陈筹苦着脸道:“看来是没旁的解释了。唉,我所求……那什么,并非我自己的事。乃我相识的一位好友……”
道人道:“哦……”
陈筹犹豫了一下:“那位好友,他有一位交情甚好的友人……两人相识虽然不满一年……但常同吃同……住,很是亲厚。那一位好友,这两天突然对我的好友……”
道人含笑:“疏远?这个无妨。看此卦象,两人情意浓厚,倒是越来越亲密的兆头。”
陈筹哀嘶一声,摆摆手:“罢,罢,多谢道长。”跌跌撞撞转身去了。
邓绪抚着花白的假须若有所思望着陈筹的背影。
那张屏,竟有此好?真是人不可貌相。
几个小儿又拍手蹦蹦跳跳走近,邓绪呵呵一笑,从袖子里摸出一包麦芽糖:“来,老道也教你们念个歌好么?小喜鹊,大尾巴,蹲树头,叫喳喳,好学的孩子是乖娃娃……”
几个小儿冲他吐舌:“嘞嘞,老牛鼻子的歌好难听,土死了。”
邓绪笑眯眯道:“那你们的歌是跟哪个学的?要么再给老道念一遍,老道想比比到底怎么不如。这里有糖吃。”
小童呸了一声:“我娘说,街上白给糖的都是老拐子。”啪地向邓绪丢了个小石头,“老牛鼻子是老拐子!”一哄跑远。
邓绪收起纸包,不由感慨,不想当下的娃娃都这般精了,取了旗杆继续慢慢走,见前方又一个墙角处,几个小童正边跳绳边唱什么,正要靠近,街角突然冒出几个衙役:“兀那野道,原地莫动!”
邓绪目光一敛,衙役一拥而上,手中锁链朝邓绪当头套下:“带回衙门!”
张屏换了身布袍,正待上街转转,只听县衙正门处一阵吵嚷,百姓乱哄哄涌来,李主簿打偏厢匆匆走出:“张大人要出去?邵大人正要升堂问案,我等还是到堂旁听为是。”
张屏便又回房换衣,迎面撞见陈筹摇摇晃晃而来,像是刚回来。陈筹一抬眼看见张屏,神色立刻变了。
张屏心知,陈筹与他定有误会,但不及琢磨哪里出了误会,眼下也不便询问,先到厢房换衣服。陈筹见他没说什么就走了,松了一口气。
张屏更衣赶往正堂,看见被衙役揪着等升堂的人,脚步一顿。
邓绪森森瞥了他一眼,张屏垂目低头,问一旁小吏:“事出何因?”
小吏摇头:“不大清楚。”
张屏再问:“何人报案,谁下令缉拿?”
小吏再摇头:“刚被拿住,经过不明。”
张屏不再言语,在堂下站定。邵知县整衣升堂,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坐定:“堂下案犯,怎的不跪?报上名来!”
邓绪端立堂上:“贫道苍天门下,只跪天跪地,不跪微末小吏。案尚未审,贫道连为何被拘捕尚不知道,邵大人怎的就称我为案犯?既然成案,贫道成了被告,原告何在?”
邵知县一拍惊堂木:“大胆!你这野道,装神弄鬼,觊觎本县小儿数日,当县中治安是摆设,瞧不出你是个拐子?今日在街头,竟还妄图拿迷魂药饵诱拐。尔这般岁数,做这种勾当,想来不止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有拐必然有卖,定还有同伙,快快从实招供!”
衙役拉扯邓绪,想按他跪下,邓绪本是军中出身,会些功夫,立定不动,几个衙役按不倒他,怒急推搡,误打误撞一把扯下了他的假胡子。
邵知县顿时道:“连胡须都是作假黏的,还说自己不是拐子?快快招认,免受皮肉之苦!”
邓绪呵呵笑道:“知县大人倒是警惕,但证供不足,只凭捕风捉影的揣测便抓人,难令人信服。贫道黏个假胡须自己耍耍,何罪之有?”
一个小吏转过屏风,拉拉李主簿的衣袖耳语几句,邵知县勃然大怒,左右正要按倒邓绪,李主簿急急上堂,在邵知县耳边耳语几句。
邵知县又一拍惊堂木:“先将此野道押下!”让衙役们再去查证,便就退堂。
衙外围观百姓意犹未尽各自散去。邵知县匆匆往后院去,张屏也跟上,到了院内,李主簿转身向张屏道:“张大人请先去忙手中事务罢。”
张屏便就止步。邵知县自去内堂,李主簿廊下一转,又到了一处偏厢。
门口小吏推开房门,向屋内道:“主簿大人到了。”
一个年轻男子即刻起身:“学生见过主簿大人。”
李主簿踱进堂内,单看对方穿着,倒是平平,但生得真是秀雅不凡,官宦人家也难出这样的孩子,李主簿的神色不由得和悦了许多。
那年轻人道:“学生梅庸,不知家叔所犯何事,被拘到县衙,冒昧烦扰大人,万望恕罪。”抬手捧上一个盒子。
李主簿瞥那盒子似乎颇沉,但只做不在意,也未去接,上下又看了他几遍:“那道人是你叔父?”
梅庸将盒子放于桌上,轻叹一声:“家叔不是道士。说来大人可能不信,这事有些离奇。学生家中本来经商,前年家叔宅院中生了一窝黄鼠狼,叼了几只鸡,家叔一时气恼,设下机关,抓住了一只大的。不想从那之后,整个人就不对劲了,先是时常恍惚,自言自语,后来前言不搭后语,之前的事情常常忘记,再后来出门后居然连家都不认得,时常走丢。最后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言谈举止,都像变了个人,一时说自己是姜子牙,一时说自己是太上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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