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再呵呵一声:“大人的意思是,这位不可能拿这乡旮旯里糟老头子的事写成书,对么?”
张屏的眼皮动了动,像有话要说,兰珏未让他开口,已又向老者道:“本部院并无此意。只想告知你,你虽自述多年前曾与一位书生说过一些事,但并无证据证明,那书生的确就是《乱世侠盗》的著者。这些年,路过此地,和你说过话的书生,多如繁星。年岁长久,记忆也可能出错。更无法证明,书中这段地宫里的事,与此地的任何人或事有关。传奇小说中,侠盗飞天遁地,闯机关,探奇洞,下地宫,都再寻常不过。”
老者眯起眼:“大人的意思小老儿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了,晕得很。”
兰珏温声道:“张知县从你这里查到的证据,算另一回事,本部院干预不得。但方才你的一些言语,乃是本部院与张知县假作戏时,一句接一句引出。或许你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或许只是一时话赶话,赶了出来而已。”
老者道:“老夫虽是朽敝苟延之躯,但还担得起自己说的话。大人放心。”
兰珏继续和蔼地看着老者:“公堂之上,须有实证。因此张知县不能仅凭方才的只言片语,就判断这本书与你有关。除非西山红叶生死而复生,亲口作证,否则不管你方才说了什么,公堂之上,都能翻供。”
张屏生硬接话:“法理公正,望尔自觉认罪,供出同党。”
这是激将?
仍在套话?
还是……
他对着兰珏亲切的目光与张屏面无表情的脸默不语,任由众捕快拖拽出门。
夜,无风。
囚车跟随在兰珏与张屏的马车后启行。
护卫在左右的衙役们高举火把,屠捕头纵马来回巡视,行至一段荒野,囚车旁侧的一名护卫手突然抖了一下,火把跌翻在地。屠捕头拍马上前:“怎么回事!”斜刺里忽冒出两人,扣住了他的手。
屠捕头一惊,抓住他的两人身着衙役服饰,但帽下竟是两张陌生面孔。
“你们……”
那两人熟练地点住他穴位,将他手臂一扭,扒开袖口,露出他左腕贴肉绑着一个小小皮套,其中一人自皮套内捉出两枚小镖。
周遭众衙役与前方的马车都停下了。屠捕头面如死灰,眼睁睁看着张屏在火光中行来。
拿住屠捕头的其中一人亦将两枚小镖呈上。另有一人从囚车边的草地上捡起一物,奉于张屏。亦是一枚一模一样的小镖,镖身形若柳叶,薄如蝉翼,迎光闪着泛青蓝的寒光。
拿住屠捕头的那人道:“大人小心验看,镖身上应该淬了毒。”
屠捕头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大人,小人乃是一时糊涂!小人……大人既然早已怀疑小人,应该知道,小人只是因为害怕刘长杉供出家祖,小人当真是鬼迷心窍!”
其余真正的县衙衙役皆惊愕不已,似还没弄明白眼前的状况。
张屏面无表情俯视着他:“先押上,回县衙。”
三更的梆子响起。
丰乐县衙的鼓声同时咚咚大作。
升堂!
众衙役排序侍列,张屏跟随在王砚兰珏之后,正要进入堂中,王砚忽回身看向他:“这一段案情,确实是你推出,人也是你拿的。这一堂,你来审罢。”
张屏躬身领命,整衣入堂。咚咚鼓响,衙役齐喝威武。王砚和兰珏各在左右上首坐下,谢赋与县衙诸吏旁侧站定,张屏上堂,端坐案后,平生第一次拿起惊堂木,一拍。
“带嫌犯。”
捕快押着满头银发的老者进堂。旁立的县衙诸吏不少心中都翻涌着唏嘘。在慈寿山顶做小买卖的这位刘叟,县里几乎人人认识。其与半山腰看泉水的尹叟耄耋之年仍硬朗矍铄,常被当做供奉姥姥可得福报的实例备受赞叹。生于本县的小吏衙役们,更都是被他看着长大的。其中许多人还穿过用他的旧衣布片缝成的百纳衫。
为什么,刑部侍郎大人和知县大人抓的人是此翁?
老者在各色视线中慢吞吞跪下。已换回刑部服色的两名捕快又押着屠捕头入内。
县衙众人心中更有唏嘘,各自猜测。屠捕头在刘叟旁侧跪倒。张屏又道:“取证物。”捕快们再捧着两个漆盘送至案前。门外又有一个衙役施礼道:“禀大人,生员姚岐、姚庐已带到。”
张屏点点头:“传。”
衙役引着姚氏兄弟入内,两人看见堂中的刘叟和屠捕头,都微微一怔,见礼毕,姚庐道:“不知大人深夜传唤学生兄弟,所为何事?”
王砚双眉微微一挑,姚岐忙作揖:“舍弟年幼,不知礼数,堂上无礼,望大人恕罪。”
张屏道:“你二人先暂候旁侧。”姚岐立刻领命,拉着姚庐退到下首侧旁。
屠捕头叩首不迭:“大人,小人什么都招!求大人勿要动刑,留小人一条全尸!小人并非要杀刘长杉,大人不信可验看那镖上的毒。那是前年小人抓得一票拐子收缴来的。上面的毒物只能让他痴傻,不至于要他的命,小人只是想让他说不出话,求大人明鉴!”
张屏道:“你为何要害刘长杉?”
屠捕头似乎正等着张屏问这句,立刻再叩首:“回大人话。小人的祖父,几十年前就在这衙门里当差,与小人一般职务。三十多年前,先祖快离世时,总发呓语,常说什么冤魂索命,什么女鬼,什么和王之类。家人都不知为什么,只以为先祖是当差时手中有冤案。这些天小人跟着大人办案,那树下女尸及地宫之事,却能印上先祖的呓语。小人心中惶恐,自知这事恐怕脱不了干系……”
张屏道:“依本朝律法,祖或父杀人,子孙不知情者,绝无牵连。”
屠捕头伏地:“小人身为捕头,当然明白。只是……只是……依小人的先祖与先父的月俸,的确置办不出如今的家业。那些钱,那些钱,小人当真不知来历……小人年前方才又娶了个老婆,小人就是鬼迷心窍了!”又是连连称罪。
“但先祖当年做过的事,小人当真是不详细,只是他在世时,从不让先母带小的去姥姥庙烧香。先父应该也不知道。否则也不可能在家祖死后,就让先母带我去烧香了。”
张屏颔首,命先把屠捕头也带到下首一旁跪着。
堂中正对公案而跪的,只剩下了刘叟,他抬起头看看张屏:“大人,可轮到老朽了么?”
衙役喝道:“大胆,竟如此失礼唐突!”
张屏点点头:“轮到了。”
刘叟再道:“老朽年纪大了,跪久了恐怕难以支持,能否站起来回话?”
张屏抬手制止又要呵斥的衙役。
“刘长杉,蒲氏女离离的尸首,是否就是被你埋在了柳树下?”
刘叟笑了笑。
想起她,他总忍不住会露出笑容,心中感到温暖。
“是,离离就是她的闺名。”
你们这群污浊之人,本不配知道她的名字。
“她喜欢山崖高处的风景,所以我选了那里。那棵柳树,也是我亲手为她种的。这样我每天在山上,都能看着她,伴着她。她也能看着我,伴着我。”
堂中一片静默,张屏望着老者噙着微笑的双目。
“你应当种青杉松柏,为什么种了柳树?”
第152章
他温声答:“我与她约下,要时时处处在一起。”
我就在山上,何须再种青杉。
他的脸上溢满了甜蜜与温柔。
张屏皱眉:“传道人无昧。”
久候在屏风后的无昧立刻转到堂中。
“据贫道看来,柳树下的女尸被封在红漆的柳木棺中,棺上所钉的十八根钉乃旁门左道所用封魂的法器。埋棺的位置,还有那棵柳树,恰与山顶布置成了一个风水局。此局……”
他正要吐出上天不能下地不得等话,忽然想起太后娘娘的忌讳,赶紧咽下。
“此局……极其……。”
张屏点点头,又看向堂下刘叟。
“你乃慈寿村人士,本姓佟,名杉。自幼失怙,十三岁从从县中木匠习木匠手艺,入慈寿观后更名为刘长杉。”
他淡淡道:“并非俗姓的刘,而是留住之留。老夫虽未入册,毕竟几十年里也算半个道人,得有个道名。估计一向众人都闻音而生了歧义,谢县丞来做知县时,整改县里山上,又将老夫录回俗籍,小文吏不晓事,将留长杉写成了刘长杉,老夫眼花没细看,就此错了罢。”
留。听得这个字,尔这小小县令,难道还不明究竟?
张屏道:“亦未有你年少时,未入慈寿观前,曾修习过风水术数的记录。是否也属疏漏?”
老者慢条斯理道:“大人这就忒,老夫这般的草民,户籍册子里录个名罢了,哪会有什么事迹记录。我知大人为何会问这个问题。但,除却我,其他人均已做鬼多年,大人这般追问,又是何必?”
张屏亦缓缓道:“真相无论生死。将尸首封进柳木棺,埋在柳树下,可是你一人所为?”
他喉咙中呵了一声:“的确不是。
那天夜里,几个人都在。
“她的棺木是我亲手所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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