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悠然回望张屏:“大人此话,是垂问,还是审问?草民不解所指,还请明示。”
张屏双眉微皱,转向衙役:“搜查屋内。”
老者从容退到一旁,任凭众捕快涌进屋中,张屏又道:“切勿损坏器物。”
黄口小儿拿捏作态。
他在心中一哂,扫视仍在翻书的兰珏。
“公子气度雍华,定是贵人。方才谈及对此书的见识,更是不俗。”
兰珏自书上移开视线:“老丈谬赞了。某不才,也写过几篇传奇。此番本是应而今的县丞谢大人之邀前来,拙笔忝叙贵县神异。不想连日变故突起,但将刑部侍郎大人与知县大人合力除平假神道之事录下,更是足能流传千古的逸事。不才或可托福,令千百年后之人亦记得吾名,真大幸也。”
原来如此。
他又在心中轻嗤了一声。
“那老汉要恭喜公子了。世间凡夫如老汉者,即时死,即刻灭,自家养的狗,都眨眼摇着尾巴舔旁人裤脚,更别说还有谁能记得了。比不得公子这般的才子。”
兰珏含笑:“老丈抬举。某只是前生积德,今生恰有此幸。当要拜谢侍郎大人与知县大人。万不敢说全因为自己。对了,某鄙号幽谷子,拙作《青山豪侠》略担了些许虚名,常被人拿来与《乱世侠盗》相较,贵县书坊中应当有。老丈既读此书,或也看过拙作?”
老者呵呵道:“老汉孤陋寡闻,公子的雅号与大作,皆不曾听说过。”
兰珏哦了一声,捧着书行向往内室去的张屏。
“大人,就是这一段。请看。”
张屏停步:“此书,我看过。只是有个地下之国而已,跟方才挖出的地宫,并无相同之处。”
兰珏挑眉:“大人难道不觉得,地宫中一间间暗室,恰似此书中黄泉国里的人家?”
张屏垂下眼皮:“不是很像。”
兰珏道:“书中情节必然远强过真实。若非大人已断定地宫及那树下女尸都远早过《乱世侠盗》成书的年代,学生几乎要推测,地宫与树下女尸,乃是模仿本书了。”
他又在心里一笑。
张屏摇头:“树下女尸,残发银白,必是老妪。”
兰珏叹了口气:“是啊,地宫在,惜无黄泉公主,仅见老妇枯尸;更不曾有飞天侠士,唯凶手待拿。叹哉!”
他再冷冷一笑。
“大人与这位公子不必如此婉转,二位想来是发现最近查到的东西与这本书中的情节相似,又见老朽家中有此书,故出言探问。其实直接垂问便可。此书在老朽看来,扯诞得狠,方才公子所言,老朽更有很多不能赞同。世事乃天意所定,世间文士,得知一星半点,东诌西扯出的文章岂能比拟?”
黄泉国?蜜蜜儿?
这恶俗的名字,怎配与你有牵连,离离。
“大人与这位公子无非是想知道,写这本书的人,是否与此案有关。不错,这人以前应该来过本县。若没记错,老朽见过他。”
十几年前那个午后,牵马在荒野中转悠的小书生,年岁比这个小知县还轻些罢。
那时他也是一时兴起,或是因为那小娃的一句话。
「晚辈总觉得,这方土地之下,另有故事。非送子合婚的神迹,而是不为世人所知的传奇。」
他便情不自禁道:「老夫不知道什么传奇。传说故事确是有。」
一个因相逢而生的故事。
许多许多年前,有一个少年,遇见了一位公主。
“老朽当年给他讲了一段故事,却不曾想,竟成了书里的这段。”
更不曾想,还写成了这样。
兰珏温声道:“这书中情节,与老丈说给他的故事一样?”
他不屑:“当然不一样。老朽方才已经说过,文人之笔,怎能写出天命真情?”
张屏点点头:“书里的黄泉公主蜜蜜儿,眼是绿的,名字像番邦女子。此地,不会有番子。”
“番子是什么东西!”他陡然色变,“她岂会与蛮夷相干!书里是那小子胡诌,但若老朽没记错,黄泉公主乃幽冥之体,故相貌名字与常人不同,并非附会异族。”
张屏又点了点头:“她,是谁?”
他淡漠地站着,不语。
张屏盯着他:“蒲离离?”
他的瞳孔一缩。
张屏平板地继续:“几十年前,村夫焦二自古井中掘得石棺,后附会灵异,运送上山,立庙供奉,享数十年香火。以上种种,与《乱世侠盗》中的情节,无一丝相同。你讲给西山红叶生的故事,从何而来?”
呵,兀这小知县,自以为套出了话,一副洋洋得志模样。
其实我早已看出了你这小小伎俩,只是有意为之罢了。
我本也未曾遮掩,是你们太蠢尔。
“田埂地头,姑且妄言,何来根底供大人追究?”
张屏从袖中摸出了一只刻着‘顺’字的葫芦。
“这只葫芦是当日我从你铺中所买。当时我便觉得,这葫芦上的刻迹,与寻常刻刀有些不同。”
不错,他已经记起来了。那天的头一笔买卖,那个问东问西的后生,原来就是这小知县。
“小老儿眼花手抖,雕的物件儿粗陋,蒙大人不弃。”
左右衙役捧过方才从案头盒中拿到的一把锥子。
“那时在铺子里,老丈拿着刻葫芦的,应就是此物。”
锥子的木柄光滑老旧,锥头微有些秃了,但仍是玄黑色,丝毫未见锈痕。
张屏示意捕快将锥子放在地上,拿过一把小斧,猛砍上锥柄。
喀!木柄粉碎,露出被包裹着的钉头。
这锥子,竟是由一根大钉加了一个木柄做成!
张屏捡起钉子,拂去钉头上的残屑。符文依旧清晰,与柳树下棺木上的一模一样。
老者仍是神色自若:“大人可是要问小老儿,这把锥子从何处买得?”
张屏未吭声,走向内间卧房。
卧房陈设简单,一床一几一椅,几个木箱并一个大柜而已。
床上铺着粗布单子,被褥枕头摆放整齐,都十分旧了。
但,都过于整洁。
没有人睡过的痕迹与味道,像只是摆在这里。
屋内的大小与之前在外面打量整体时估算的一致,没有夹层。
床下是空的。
木箱都能挪动。
剩下能让一个木匠改造成简单机关的地方,就只有——
张屏示意衙役捕快们都让开,自走到内室门边,蹲身打量片刻,将门框下方看似固定之用的一块铁片一推,再按门框,门前地上露出一道槽。衙役取过立在墙边的扁担一撬,伪装成地面的木板抬起,露出一道台阶。
张屏提着灯笼走下台阶。
方正暗室内,朱漆大床悬挂罗帐,朱色箱柜摆放墙边,床头墙边,还有一张梳妆台案,铜镜明亮。
一切摆设,皆一尘不染。
床上似有人卧着,捕快掀开帐子,却见两只枕头并排摆放,内里一卷被筒,前段搭在里面那只枕头上。床外侧却是空荡荡的,如在虚待良人。张屏掀开被筒,里面有一件薄薄的罗衫,应是女子贴身所穿,已破旧不堪。
张屏再让捕快打开箱盖,内里皆是女子衣衫。
梳妆台上的妆匣中,胭脂盒内早已干涸,粉盒中还余半盒,已泛灰色,全无香味。盒上描花皆已被磨得不见了,匣中精美的小手镜,镜身的有些雕花也平了。
张屏走回地上屋内。
“这间暗室中的床柜摆放,与地宫之中蒲离离曾住过的屋子一致。暗室内的女子衣饰等物品,皆是陈旧之物。需再细查验。加上锥中钉子及《乱世侠盗》佐证。乡叟刘长杉,你乃蒲氏一案疑凶,本县要拿你回县衙审问。”
老者神色仍旧平静,任由捕快捆缚,唯目光锋利地望向张屏。
张屏走向兰珏,躬身施礼:“下官谢过大人。方才让大人……”
兰珏微笑:“查案而已,假作之时,一切皆当不得真。无需赔罪。平身罢。”
第151章
被押向门外的老者挣扎停下,咧嘴笑了笑:“这位大人果然是位贵人,老夫未曾看走眼。呵呵,要劳烦一位大老爷和知县大人合伙唱戏赚老夫口供,老夫真是当不起。”
兰珏与他对视片刻,卷起那本《乱世侠盗》:“汝之眼神确实不错。本部院非掌刑司者,只是归乡休省时,听闻有此案,前来旁观。方才自称,并不算诓汝。”
老者胡须下扯动:“大人一派斯文,想来是司文史的。”
兰珏颔首:“汝虽未言中,差不多矣。但,方才有一样,确实是假。其实张知县才是将《乱世侠盗》中黄泉国一段对应上了新挖出的地宫,推测这段情节就是取材自此处的那个人。本部院不赞同他之论断。故才到此。”
老者道:“哦?”
捕快呵斥无礼,兰珏示意无妨,接着道:“《乱世侠盗》一书,据本部院所知,是借了数十年前的两个大盗岳肃、邵奉的事迹。山谨这个名字,显然就是化用自岳肃之名。众所周知,西山红叶生此人好写名士名川。其书中所涉及地方,若非杜撰,或塞北大漠、或江南、或京城,必是千古诗文唱诵的风流之地。其所书之人,更是恣意洒脱,必少年成名,且名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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