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良宜静默片刻,迈步朝容修方向而来。与此同时,沐青垂着头,迈向滂沱大雨中林信昏迷之处。此刻的他震惊之后,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温贵妃的装疯让他难受之余,却也释然。只是他却不明白为什么容修深夜只身带他前来,如今两人的秘密曝光在他面前,这是一个时机,却也是一个更大的祸患。他虽然算不上聪明,却也不算愚笨。掌握他性命的人他丝毫看不透,皇宫里的这趟水又太过浑浊,如今的他只能揣着小命,走一步看一步。
雨势渐渐小了一些,沐青行至晕倒在地的林信身旁,眸光落在被林信扔在一旁的木楸上,眼神发冷。
这片土丘是一个有关他生死的大秘密,在这宫里,只有他和装疯的温贵妃知晓。林信竟然找到这里,显然,他已经察觉出什么。若是让林信发现了这个秘密,那么他,就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想及此,沐青的目光落在林信被雨水洗刷的惨白的脸上,目光有些阴冷。而后,他弯下腰,将林信的身体拖着一步步移向千禧殿中。
此刻,内殿之中亮起了一盏烛火,虽不够亮,却足可看清周身之地以及身前之人。
温良宜拭去脸上的妆容,一身白衣落座一旁破败却又干净的雕栏木椅上,微黯的烛火打在她脸上,静若处子,冷若霜华。她微微抬眸,正眼望着坐与身前的容修,缓缓道,“太子殿下深夜前来,不会只是为了看望一位深宫妇人吧?”
“修当然不是来看望一位深宫妇人。”容修道,“修是来看望一位旧人,一位自始至终,都被修视为长辈的旧人。”
“温娘娘,虽已时隔两年,可修从未忘记过您。您在这深宫里躲了两年,如今这个时机,您是不是该露面了?父皇病重,文妃势大,我们大昭国极有可能将面临改朝换代,即便如此,您还想躲着不出来吗?即使不为了您,十一弟的仇,温娘娘也不想报吗?”容修望着温良宜,目光澄明。
温良宜眸光微动,道,“太子殿下,果然不是传言中人。看来你的病,也并非如传言那般严重吧?”
容修不置可否,只道,“娘娘慧眼。”
温良宜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道,“那么,十一皇子容忻之事,太子殿下知晓多少?”
第32章 密谈
“十一弟的事,修有所耳闻。”容修道,“两年前,因父皇失手,十一弟致死,温娘娘因此与父皇心生嫌隙,没过多久,千禧殿成了冷宫。我所听到的,便是这些。只是,这所谓的事实,其中,必有我所不知道的缘由,温娘娘,不知对否?”
容修看了一眼面色沉寂的温贵妃,又道,“当年,温娘娘倍受父皇恩宠,一时之间冠绝六宫。当时的恩宠之势,远远超过如今的文妃,这些,修不曾忘,相信温娘娘亦不会忘。当时,嫉妒娘娘的妃嫔不再少数,被这些妃嫔觊觎着,想必温娘娘绝不好过。”
“父皇虽不是小心谨慎之人,可也绝不可能大意到失手害了十一弟,这其中的缘由,定然有因,温娘娘难道不曾细查?”
温贵妃沉默片刻,道,“你可知我为何装疯?”
容修道,“难道不是为了躲避文妃一党谋害?”见温良宜不语,又道,“还请温娘娘解惑。”
“当年,骤然听得忻儿的死讯,我心痛如绞,又亲眼见忻儿死在皇上怀里,一时气愤之下,状若疯癫,一时之间完全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等我清醒时,千禧殿,已经成了冷宫。皇上也从不再来千禧殿。后来,我从旁人口中得知,我已被打入冷宫,贵妃之名却不曾摘去。”
温良宜苦笑一声,“冷宫贵妃,一时成了皇宫内的笑柄。而那时,我身旁只有一名奴才侍候。太子殿下,您觉得我有何能力,去调查当初究竟发生了何事?”
容修沉默,半晌,道,“当时我在行宫修养,回宫后,突然听闻十一弟暴毙,彼时,温娘娘已被打入冷宫。修有心无力,无法相助。”
容修叹了一声,又道,“十一弟暴毙,死在父皇怀里,又被娘娘亲眼所见,一怒之下状若疯癫,这些事连在一起,环环相扣,设计出此等计谋之人,当真是阴险歹毒并且手段滔天。这一局当中任何一环一旦出了丝毫差错,温娘娘您都不会落到这个地步。有这个能力和手段的,在这皇宫里头,恐怕没几人能做到。”
“我相信,只要肯察,但凡有蛛丝马迹,定能查出当年的真相。”说着,容修若有深意的望着温贵妃,道,“温娘娘这两年,当不会一无所获。”
温良宜眸光轻扫,道,“即便我有所收获,又能如何?文妃的势力,你我都看在眼里。难道太子殿下认为,我一介冷宫弃妇,有这个能力去扳倒文妃?”
“有无可能,不去做,又怎会知晓?何况,修今夜既已前来,又怎会让温娘娘一人,独自面对文妃的势力?”
容修道,“当年发生如此大的事,温娘娘被父皇打入冷宫,却没有除去温娘娘的位分,我想,父皇心中还是有温娘娘的。温娘娘若是重新取得父皇的恩宠,修愿做娘娘的助力,届时,娘娘又怎知我们无法扳倒文妃?”
温良宜诧异的望着容修,见他眼中是毋庸置疑的对权利的向往之色,唇角微微扬起一抹嘲讽的笑。似在嘲讽容修的不自量力,又似嘲讽自己的痴心妄想。
“太子殿下,你如此聪慧,更应知晓眼前的局势。文妃的势力,不论后宫还是朝局,岂是你我能够扳动的?”
容修不动声色,面色沉静。“娘娘觉得,修会在明知不可能扳倒敌人的情况下,来寻找娘娘,与娘娘一同自找死路吗?”
温良宜微怔,双眸落在容修身上,带着一丝审视的目光。“太子殿下为何笃定我一定会与你联手?太子殿下又如何让我相信殿下会相助我?而不是过河拆桥!太子殿下,皇宫里的人心有多可靠,太子殿下应当比我更清楚。当年我身为贵妃之尊,身受皇上无上恩宠,身旁都有卖主求荣的奴才,太子殿下,我又该如何相信你?”
容修面容不变,道,“我相信温娘娘不会是甘心一辈子缩在冷宫一角之人。娘娘若想查出当年旧事,为十一弟报仇,便需重得父皇恩宠。娘娘若想得到父皇的恩宠,在这皇宫之内,便只有我容修能够助娘娘一臂之力。”
“娘娘当然会选择与我联手,因为在这皇宫中,您除了我,别无选择。而修,亦是如此。皇宫之中,母凭子贵,反之,亦是子凭母贵。娘娘,您与修有着共同的目的,而娘娘缺少的是一位皇子,修,则缺少一位母妃。你我母子二人联手,必能在这皇宫之中占得一席之地。如此,娘娘对修还有所怀疑么?”
温良宜望着面色沉静的容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复又恍了恍神。曾几何时,她也曾见过这种神态,这种目光。那是当年圣体康健的昭元帝,雄心勃勃时会露出的神态。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位太子殿下,绝不是传言中那病弱无能之人。
“太子殿下。”半晌,温良宜眸色淡然,缓缓开口道,“本宫愿助殿下一臂之力。”一声本宫,温娘娘当年的贵妃仪态尽显,同时,也是她身为贵妃之尊对太子容修的承诺。
容修面色不变,眼底浮现一丝欣喜之色。“修,多谢温娘娘。”
谁也不会想到,后来权势滔天的昭成帝,便是在这深夜之中,冷宫一角,联合已成冷宫弃妃的温贵妃,一步一步,迈向了危机四伏,千难万险的帝王之路。
半个时辰后,丑时初刻,容修出了千禧殿。彼时,雨水已停,沐青一脸恭敬的候在殿外,见到容修出门后,立即上前躬身道,“殿下。”
容修侧目,“你将他如何处理了?”
沐青垂首道,“送回了掌刑司,无人瞧见。”
容修颔首,“不错,走罢。”而后,两人一同返回了东宫。
漆黑的夜色下,临近东宫,容修在前,沐青在后。容修忽然开口,“秦川,今夜所见,你有何感想?”
沐青沉默片刻,道,“回殿下,奴才……并无感想。”
容修脚步微顿,转过身来,在这萧瑟夜色中,眸光轻扫沐青,蓦然道,“你,并非真正的秦川。”
平淡的语调,如秋风一般轻轻扫过,沐青却感觉到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冷意,较之那严冬腊月的冰冷的更甚,令他遍体生寒。
这种平淡的语调,说明太子已经认定他不是秦川,而并不是怀疑。不仅仅是语调,包括他今夜的所见所闻,太子是刻意带他前来,让他亲眼看到。沐青意识到,眼前这位太子,恐怕不仅仅是他目前所看到的。这位太子的心智,手段,能力以及忍耐力,都绝非常人可比。
而今,太子在他面前露出了真正的面目,真正的目的绝非仅仅只是威慑,里面的几层含义只怕他都无法彻底看透。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正当沐青准备开口时,忽听容修道,“你若是个聪明的,便知日后该如何行事。夜深了,早些回去歇着吧。”言罢,容修转身,径自往东宫大门方向而去。
沐青微微一愣,望着容修在夜色中尚可窥见的霁月清风般的身形,眸光复杂,半晌,他将复杂的神色掩去,心中已有所定。从今往后,他的一切,都将与东宫连在一起,无法割离。
忽而,清风拂过,在这雨后的深夜,掀起一阵阵入冬时分的寒意。沐青双手交握,只感觉触骨冰凉。原来,不知不觉中,严冬已经到来。而即将到来的严寒将会冰冻这片天地,却不知,能否冻住皇宫里的这片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