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武则天忽而静默了下去,微不可闻地叹息道:“你为何不早告知哀家你和显儿的事情?”
“婉儿不敢。”
武则天站起身,拖着长长的摆子走到婉儿身边,华丽的宫殿里响着轻微的脚步声,没有灯火的台架伴着颓败的燃尽的灰。
婉儿感觉到来自于武则天的视线正落在自己的脸上,心顿时变得无助不安。
“你当初为何要写那首诗,又为何在哀家面前念出‘心似臭兰人’那样的诗句,甚至在哀家面前藏起了关于诃子的折子?若你的心从来不曾向着哀家,为何又托太平来说……”
武则天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让婉儿震惊不已,都让婉儿浑身战栗着。
原来她都误解了,她全都误会了,所以才会这样对待自己,而且在这些误解也全都是在太平公主的推波助澜之下达成。
婉儿想着李令月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她说,母后想要得到的东西从来没有失手过,她还说,母后的心思自己还不懂吗,她反反复复在自己面前提示,原来都是为了这个……
婉儿紧紧捏着手,觉得双腿都失去了力气,脸色煞白,差点便瘫倒在地上,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回去休息罢。”武则天见她如此,眼中浮现哀恸,但那也是转瞬即逝的情感,她的位置不容许她想那么多,回到桌案上,半眯着眼睛,脑海中回想起在掖庭初见婉儿时候的情景,亲眼见她文不加点地写下那行诗,“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武则天轻轻吟诵着,“思君万里馀……”
婉儿出了紫宸殿,只觉得压抑在心头的那一口气郁郁无法开脱,脚步踟蹰,扶着石狮躲在一边,靠着那狮子坐下,抱着腿木讷地望着面前经过的虫蚁。
这就是皇宫,她想,这就是人心。
面前出现一个双靴子,婉儿认得,除了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张天再也无他人了,心中的憋屈情感顷刻间汹涌而出,婉儿起身紧紧抱住张天,后者一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直到感觉到肩膀上凉凉的湿润,张天知道婉儿正在哭泣,伸出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默默地陪着她。
侧过头,瞥见稍远处一个黑色影子,是武三思,他背着手遥遥望着这边情景,由于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是喜是悲,是洞悉一切还是如坠云雾,张天顾不得那么多,此刻,她只想紧紧抱着怀中的人儿,紧紧地抱住她……
☆、妒红颜
婉儿穿梭在长而繁复的宫廷檐廊之中,自从武则天召见武承嗣与武三思之后,外朝上又起了不少的变化,李旦显然从李显退位事件中得了教训,文武百官也得了教训,他们的皇帝不过是一个摆设,实际权力都牢牢地掌控在武则天手中,除了一个名分,武则天实际上已经与大唐的皇帝无异。
婉儿也越发地忙碌了起来,萧景称病,她成了实际上唯一能够亲密接触武则天的人,上承天意,下达皇命,甚至对军务和刑名这样以往不能接触的折子婉儿都可以浏览一番,继而交给武则天审阅。她的地位在不知不觉间被提到了一个从未想过的位置,虽然她仅仅还是四品女官。
内廷里渐渐有了不好听的闲言细语,婉儿虽然听见,但只轻松一笑而过,倒是张天时有忍不住的时候,望着那群逃散畏惧到面无血色的宫女,婉儿只能含住张天道:“算了,你越是阻止,她们就越会说,其实我和太后的关系和武三思的关系越亲密越好,这样就没有人能够欺负我了。”
每当她这么说,张天总能够看出她眼里的无奈,太平公主的手段的确高明,差点骗了所有人。
步入内翰林,这里的人依旧像往常一样忙碌着,婉儿视线扫到那个不再空的位置,牢牢地定格在上面,司马安正埋首奋笔疾书,斜斜的阳光从她右手边的窗纱投射到她的脸上,让原本就白皙的皮肤透露出光泽。
众人见婉儿来了,纷纷站起身恭迎,司马安也站了起来,视线从婉儿脸上匆匆而过。
“崔湜,跟我来。”婉儿用生冷的声音说,这些日子来,司马安一直在避开自己,婉儿心知这与武则天召见自己守夜的事情有关,但若再这么相互避着,事情一定会朝着自己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而去。
不能让太平公主离间我们的关系。
婉儿早就下定了决心。
还是那片桃花林,司马安一声不吭地与婉儿隔开一段距离,婉儿眯着眼睛,气定神闲道:“司马哥哥,连你也要这个样子吗?我们是什么交情,你也相信那些流言蜚语?”
司马安沉默不答。
“我知道那夜你见过我之后又故意去闯太平公主的寝宫,你并非真心想去见公主,而是真心求打,你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发泄痛苦,”婉儿声音越来越低,深深看着司马安的脸,“但你真的不必如此,在宫内若是连自己都无法保全自己,那便是无能,无须任何人自责。”
“太后有没有逼你?”司马安终于敢抬首看着婉儿,那天回去之后她冷静了下来,婉儿虽然一心想往上爬,但她是有底线的,不会如她口中所言那般不折手段。这其中一定有缘故,由是她的心一直愧疚着,为自己的粗心和无能而自责。
婉儿摇头,“太后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只是把我当晚辈疼爱。”
“真的?”司马安将信将疑,但婉儿没有骗她的理由,“那看来我们都小人之心了。”她豁然开朗,笑着道,“那我就放心了。”
婉儿望进她的眼里,联想到秋光潋滟下的太液池,她的眼睛总是带着情感,虽然有时候言语放荡不羁,但心底那份真情是任何人都不曾给过婉儿的一份温暖,她是除了母亲以外第一个对自己好的人,那时候的好,婉儿会深深印刻在心里,用一生去报答。
司马安也注视着她,她看自己的眼神很奇异,像是大海般深不可测。两个人傻傻对望了一会儿之后,才被路过的宫人打断,那宫人见婉儿和一个男子在一起,面上露出惊悚之色,埋头自顾自地离开了。
“你方才写着什么?”婉儿问。
“我在练习书法呀,”司马安眼神闪了闪,摸摸后脑勺道,“婉儿,太后最近是不是有动作,我瞧着外朝吵的是越来越凶了,经过朝房的时候瞥见裴炎和一个官员吵的面红耳赤。”
婉儿在这种敏感的位置坐久了,已经懂得一些回避的道理,若是旁人问起,婉儿一定会觉得此人可疑需要警惕,但如今是司马安,她只能如实答复:“前些日子武承嗣和武三思都见过太后,我听见了关于那块‘宝图’的事情,若是没猜错,李旦的位置不会久坐。”
“我知道了,”司马安若有所思,但一接触到婉儿敏锐的视线便微笑道,“只是随口问问,免得被外朝的事情殃及,若是无事我便先回翰林。”
“嗯。”婉儿看着她转过身,柔柔的目光一直定在她的身上,目送着她消失在那株桃花树后,四周兀地飘起桃花瓣下的雨来,婉儿被一片花瓣吸引而去,愣愣地注视着,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接住一片,望着手心那安静地一片,婉儿张口轻轻吹走它。
若是落在心里的人,也能如此轻松地吹拂而去,该有多好。
“你为何不与她言明是太平公主从中作梗?”张天抱着手靠在门边,望着坐在桌边浅啜清茶的婉儿道,她另外一只手里拿着《前汉史》,武则天读过的书,她也一定要去读,草拟诏书的时候字字需要推敲,揣摩圣意,若是不了解他们心中所想,怎么能不出差错?
婉儿皱了皱眉,“张天,宋昭慧如何了?”
“还在天牢。”张天知道她不想提,于是作罢,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张天打开了门,见到一个低着头的内侍递了一样东西来,扭头问婉儿道,“还是老样子?”
婉儿连眉眼都不曾抬过,满不在乎“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张天打发了那厮,转身走到婉儿身边,落座在她边上的凳子上,“武三思隔一段时间便送一样东西来,怕真的是瞧上了你。”
“他生性风流,放浪形骸,见到我水涨船高便也学着别人奉承,但他也只是一时兴起,过一段时间便会消退。”
“那你呢,”张天忽而问,“你对司马安的心思何时消退?”
婉儿握着书卷的手微微一抖,侧目看着张天,苦笑着微微摇头,却默不作答,继续翻阅着手中书籍,不顾其他。
“寻个时间陪我见宋昭慧吧,”婉儿最后道,“希望来俊臣的手段能够让她开口。”
这一句话来的冰冷残酷,让张天不禁侧目,她仔细盯着上官婉儿,若不是这张脸与之前一模一样,毫无破绽,她都要以为坐在这里的并不是上官婉儿本身,而是另外一个人,或者是姐姐张娃高超易容之下的傀儡。
抿紧嘴,这个女孩不但学会了隐忍,也学会了残忍,她总是在哭过之后汲取了许久以往没有的东西,她从不被这些挫折击倒,相反的,这些挫折可以使她以一种不可置信的速度成长。
这就是上官婉儿!
司马安看见薛绍骑着高头大马出了府,这才鬼鬼祟祟地自高墙攀爬而入,刚落地的时候未惊动任何人,她径直来到了后院,遥遥见到李令月从窗后透过的影子,心中大喜,径直往前而去,却不想几个高大的身影突然从天而降拦阻在自己的面前,对方是高手,自己不过凭借着几招跆拳道招式混乱不成气候的小厮罢了,到了这样的高手面前只能做跳梁小丑,司马安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其中一个大汉抓住了手,毫不客气地折在后背上,司马安疼得弯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