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好了就好,收好了就好。”武则天轻拍婉儿的手背,摘下一朵桃花,仔细地替婉儿插在发髻,反复打量之后,才会心一笑,“我的婉儿长的比春晨的桃花还要娇艳,真......真......”
上官婉儿眼见着武则天身躯往后倒去,登时心弦断裂,伸手扶住了她,周围的宫女也聚拢了过来,个个惊慌失措。
“太后!”婉儿唤着她,惊惧不定道,“太后!”
寝殿内,龙涎香袅袅,宫殿的华丽与榻上人的灰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上官婉儿靠在榻边,守护在武则天的身旁,武则天一直昏睡着,御医来的时候就径直告诉婉儿,武则天大限将至,就这几个时辰的事情了。
婉儿交握的手紧紧掐着自己的手背,直到形成了一块青紫才舍得松开,深深的痕迹并未打消她内心的慌乱。她缓口气走到寝殿外遥遥地看着躺卧在榻上的人,心里空缺了一片。
若是连她也离开了,这宏伟的宫殿就真的只剩下自己形单影只了。
司马安,太平公主,张天......这些挚友和所爱都已经离去。
萧景,宋昭慧,薛怀义......这些敌人也一一地被除去。
甚至连武三思都在太子李重俊的叛乱中被波及,于宫门外被乱军揪出惨死于铁骑之下。
婉儿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看着一列列鸿鹄掠过,不知怎么的,竟露出一种自嘲的笑来,旋即辞别了太医屏退了殿内宫女,一个人孤零零地继续守护在武则天身边。
明崇俨......
上官婉儿又梦见了他。
这梦如幻似真,如烟似雾。婉儿只觉得自己的意识不断在飘荡,在无所依靠的时候,是明崇俨拉住了她。
“你是谁?”那日她问明崇俨,“不管你假装是谁,在我心里,你就是她。”
明崇俨先是愣住,继而无所谓笑道:“我也不管你口中的她是何人,若是这样能让你好过些,那就将我当成她吧。”
“......”
“婉儿,婉儿。”耳边的人轻声呼唤。
上官婉儿睁开眼睛,视线触碰到武则天的,她歪着头看着自己,已经不知道看了多久。
“太后,婉儿在您身边。”
“我想再吃一次你做的桂花糕。”武则天有气无力道,往日的威严散了几分,只余下最平凡的她,此刻的她不是一代帝王,不是太后,更不是当日意气风发的那个天后,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家,在祈求自己近旁为自己做一次糕点。
“好,太后稍等,我这就去。”上官婉儿应下起身,转身的时候忍不住回头多看了榻上人一眼,武则天的双眼凹陷,形容枯槁,命如风中残烛,只要风一动,烛火就会熄灭。
婉儿捂着嘴红着眼眶冲出了殿门,趴在门口的墙壁边无声地哭泣。
外头的宫女见她如此难过摸样,便使唤了人前去召婉儿身边的贴身侍女,而后安静地继续站着,看着。
片刻后,婉儿才从那种突如其来的悲恸中恢复过来,抬眼瞧了瞧门口的宫女,吩咐她们入内暂看着武则天,那些宫女会意,便列成一小队走了进去。
婉儿自己去了御膳房,亲自为武则天做着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的桂花糕。
只是后者不知道,桂花糕之所以甜,是因为婉儿的心甜,每次做这种糕点的时候,婉儿总会想起在长安城外一处小小院落内,坐在轮椅上的司马安脸上所露出的满足表情。
当桂花糕熟透,散发着丝丝甜味,上官婉儿端起托盘满心欣喜地往寝殿走去,行至半途,忽见周边人步履匆匆,心内一抖,婉儿也跟着他们加快了步伐。
似乎大家都在心照不宣地暗示一件事情,当婉儿来到了寝殿看见里面跪着的是皇帝李显还有武家余下的子嗣的时候,婉儿手中的托盘滑落,清脆的碗碟碎裂的声音回荡在殿宇内,里面的人纷纷回头侧目,目光集中在了门口那一抹淡色上。
婉儿只觉得自己站立不住,扶着门框缓缓坐倒,须臾后,猛然抬头毅然双膝跪着往武则天的榻边挪去。
李显想要去搀扶她,但婉儿甩开了他伸过来的手,目光坚定地继续跪行,这一条不足五十步的路程,她走的分外艰辛,每一跪,都代表着她对武则天由衷的感激。
武瞾,你杀了我的祖父和父亲,又带我出掖庭提携我到了现在的位置,我们两个人,两清了......
婉儿俯身重重叩拜在地上,久久不起。
两行清泪滑落,润湿了地面的青石。
空旷的殿宇内又响起了哀钟声,无数宫女大臣跪在殿宇外哭泣,就连民间的百姓,也自发地静默悼念。
在那瞬间,婉儿又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身体,她本以为事情就该这么结束了,但李显的忽然宣召,让她措手不及。
太后刚刚薨逝,他就这样急不可耐地召我入寝殿?
“不许去!”明崇俨张开双臂拦住了婉儿的去路,严肃认真道,“李显那个家伙色胆包天,以前还有个太后来管束他,现在太后走了,他要是对你不轨,你也无处可诉,所以我不许你去。”
“即便如此,我是他的昭容,侍寝就是我的义务,”婉儿冷静抬眼看着对方,“还有,明崇俨,你是我的谁,凭什么管我?”
明崇俨愣神,敛色沉着道:“我不能眼睁睁见你羊入虎口。”说罢就欲要去拉婉儿的手。
婉儿冷笑,明亮的眸子里滑过一丝失落,甩开明崇俨的手继而上前推开明崇俨,径直往李显寝殿方向去。她的身后隔着一段距离有一队宫女和内侍跟着,见着上官昭容往前去了,这也才缓缓跟上。
但身边的人纷纷经过自己身侧的时候,明崇俨捏成拳的手越来越紧,他的额角青筋暴起,忽而发出一声怒吼:“上官婉儿!”
婉儿顿住脚步,身后的一队人也停止前行,静默地等待着什么。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婉儿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脏在不安分地加速跃动,就好像随时会跃出胸腔一般,她的手心在冒汗,她的精神在紧绷,她的脑海里在反复思考一个问题,而此刻这个问题将会由明崇俨给出最终答案。
他会不是是她?
她自问了千次万次,但始终无法说服自己。
若他不是她,为何会知道那么多自己和司马安的小细节,又为何连说话语气神态都那般接近相似?若他是她,为何会同时出现两个司马安,又为何他一直不肯承认他就是她?
明崇俨喘着气,站定在离她咫尺之遥的地方,猛然伸出手抓住了婉儿,用力地扳正她的身子令她转过身面对自己,而后稍微低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是,你猜的对,我就是司马安。”她舔了舔下唇,目光灼灼道,“我以司马安的身份要求你,不要侍寝!”
“你终于承认了。”她只是浅浅地笑。
“你那样逼我,我不承认都不行。”
婉儿继续笑着,魅惑人心,踮脚凑近对方,咬耳道:“在我居所等我,回来的时候还有好多话要与你说,有好多问题要你解释,别想逃,除非你真的愿意看着我去服侍皇上。”
“你还是要去他的寝殿?”明崇俨惊惧。
“嗯,”婉儿的唇若有似无地滑过明崇俨的脸颊,在明崇俨心里划开一道道波痕,“放心,我已经让小风去告知韦后这个消息,皇上惧内,我会安然无恙。
”
“好啊,你早就安排好了还来讹我?”
“不这样怎能听见你的真心话?”婉儿反笑,手握住了对方的,轻轻按捏着,过了一会儿听见了前面领头内侍的清咳声,这才告别道,“回头再来见你。”
“嗯。”
上官婉儿见到内殿只余下了李显一人,床帏的米色布帐被放下,大红的锦绣被褥刺的婉儿眼疼。李显高坐在御座上,身上明黄色的龙袍分外醒目,龙腾九升,他的皮肤黝黑,眼神黯淡,他的身体略微发福,显得龙袍并不衬身。
“上官婉儿参见皇上。”
“免礼,”李显见她来了,露出笑容,起身走到婉儿面前,亲自扶起了她,再拿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侧头看着她绝美面容,心情更佳。他等这一刻已然许久,先前封了昭容却不能亲近,如今武则天已死,再也没有顾忌了。“婉儿,朕在房州就一直想着你,想着你当初跌入井中无助可怜的模样,想着你如今才华横溢的模样,想着你......”
李显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去抚摸婉儿的脸颊。
婉儿眉头一皱,略微别过脸道,“皇上还在太后丧期。”
“朕不管,”李显加大声音,“朕是皇帝,谁还管的了朕?!”
这一句话让婉儿寒透了心,她本以为李显还有一丝的良心,还有一丝的睿智,如今看来,竟然连武三思都不如。武三思临死前还派人给自己送了一封信,信中一句话婉儿记得清清楚楚。
“上官婉儿,十年情真意切,你心里有过我么?”
十年,一个人能有几个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