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焓歪着头,已经靠着柴禾睡着了。
燕重锦深深一叹,望了一会儿,也合了眼。
山风渐息,长夜无声。静寂的棚中只听得噼啪作响的燃炭声,火焰的影子在屋壁上摇曳晃荡,幻然如梦。
睡到半夜,梁焓感觉有人在碰自己的肩膀。一睁眼,愕然发现熊熊大火已经烧到了跟前,四周全是浓重的黑烟,呛得他刚张开嘴就咳了起来。
怎么回事?难道自己睡觉时把火盆踢翻了?燕重锦不会被烧死了吧!
“燕重锦?燕重锦?!”
“末将在!陛下,你在哪里?”
“咳咳,朕在这儿。”
黑暗里有人跑过来,拼命地往外拖着自己。梁焓也紧紧抓住对方的手,磕磕绊绊地向前逃去。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脆响,前面的人影当即转身将自己扑倒。
一根烧断的梁木咣当一声砸在面前,梁焓吓了一呆,脚下忽然悬空,整个人被抱了起来。
“陛下,得罪了。”
燕重锦抱着他拧身一冲,猛地用背撞开窗户,双双冲到外面,跌在了地上。
梁焓被摔得屁股生疼,揉着臀从对方怀里爬起来。望了望四周的建筑,发现正在着火的居然是穹阊殿!
再低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人,那张脸虽然染着几道黑灰,五官轮廓却熟悉得叫他心胆具颤。
“怎么是你?!”
他大喊一声,猛地惊醒过来。
眨了眨眼,发现自己仍在木棚里。炕边的火盆已经熄灭,黎明的微光从棚顶的缝隙洒落进来,外面响起了叽叽喳喳的鸟鸣。深深一嗅,鼻腔里都是清晨芳凉的气息。
原来是梦。
梁焓擦了把薄汗,活动一番僵硬的身体,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燕重锦还趴在炕上,呼吸均匀而绵长,显然睡得很沉。朝向外侧的脸依然惨不忍睹,和梦中之人差出了以光年为单位的距离。
自己当真魔怔了......梁焓心里叹了口气,伸手覆在他额上,想试探一下温度。
哪知刚一碰触,对方的脸就如同返潮起脆的墙皮,扑簌簌地像雪崩一样脱落了。
察觉到动静,燕重锦也苏醒过来。一睁眼便见梁焓表情呆滞,手里执着一块自己的脸皮。
两人四目相对,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骇。
☆、第44章 41.40.39
明媚的晨光自枝桠间的空隙倾洒而下,映得树边的湖面清波粼粼、水光潋滟。
微风拂过低垂的柳条, 一片细叶无声地飘落在水上, 漾起一圈清浅的涟漪。
“哗。”拴着长绳的木桶掉进湖中,像不倒翁一样摇头晃脑地摆动着。
一袭灰白僧衣的小尼姑指着不远处的水面, 扯着身边人的大袖问道:“师父,那是什么?”
老尼姑眯起老眼, 望着那团浮沉不定的碧影,答道:“瞧着像是水藻......”
待对方漂得近了, 被波浪冲至岸头, 两人才看出那是一个穿着暗青裙子的女人。
“阿弥陀佛,这是哪家的姑娘想不开了?”老尼姑将湿漉漉的人捞起来, 拨开披散的头发, 一看到那张脸, 她不禁骇得惊叫一声。
“我的阿弥陀啊, 这是何方妖怪?!”
橐橐的马蹄声回荡在空际,一行人在河谷里匆匆掠过, 迎上了自下游而来的几骑。
“公子,小的们一直搜索到河口,只发现了这个。”葵安从马上递过来一支青黄色的竹杖。
手中接过沾染着水汽的细瘦杖子,澹台烨整个人如坠冰窖, 心底凉透。
为何要一个人面对?为何要抛下我跳崖?是皇帝逼你还是早有自绝的打算?
阿笙......没想到你居然比我还狠。
可惜,我偏不如你的意!
“继续找。”
葵安见他眼中布满血丝,劝道:“公子,现在山下已被封锁, 四处都是官兵,我等很可能与他们撞上......”
“撞上又如何?”澹台烨面色坚冷如冰,“这条河支流岔口多,但最终都会汇入凌寒湖。去湖口寻一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粑粑...粑粑......”不远处的河道旁,隐隐约约的喊声随风飘了过来。
接到池寒的传信,燕不离和池月连夜赶到凌寒山,和楚清带的禁军一直寻到天亮。
众兵将接到的命令皆是搜寻逆贼梁笙和燕统领,梁焓坠崖的消息被严令封锁。但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失踪的消息最多保密几天,如果始终寻不到,就要做最坏的打算。秋荻甚至在宫中做好了新君即位的准备。
“重锦!”
“粑粑!儿子你在哪儿?”燕不离一双剑眉绞出了深痕,鬓角的白发似乎在一夜之间添了许多。他手里攥着捞上来的鬼脸银面具,焦虑地问向池月:“池老魔,你说儿子会不会......”
“别瞎想,这么久都没找到人,八成还活着。即便真发生了什么不测,也是合该有这一劫,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池月心中也急,但面色还算镇定,眼里甚至隐含着几分怒气,“况且那小子是自己往下跳的。哼,就为了一个小皇帝......我看他根本是没脑子!”
一见对方攥起了拳头,燕不离声音发颤:“你又想干嘛?我警告你啊,若是找着儿子,你别想打他!”
池月冷哼一声:“我要扁那棵豆芽。”
燕不离更急了:“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就算素半年老子也认。这俩小子我必须教训一个,你自己选!”
妈的,出息了啊,不愧是快六十的老色狼了。
“一个亲子一个天子,你让我怎么选?”燕不离纠结地打了番小算盘,妥协道,“皇上和咱儿子不一样,毕竟是九五至尊,颜面最重!”
池月挑眉:“所以呢?”
“所以动手时记得不要打脸。”
“......”
“哥...哥!”池寒沿着河畔不断呼喊,声音已近嘶哑,心中却愈发沉了下去。
几十丈高的山崖,河水又这么湍急,就算是神仙,掉下来也小命难保。几拨人马已经寻了半宿,仍是一无所获。如果再找不到......他回头偷偷瞅了眼后面的两位长辈,总觉得自己要倒大霉......
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一低头,发现鹅卵石间夹着一块墨绿粗糙的树皮,在杂草丛中很不起眼。
将树皮拾起来,看到上面染着褐色的血迹,池寒立即高声喊道:“婶儿!”
燕不离一个踉跄,险些栽进河里,尴尬地吼道:“你这孩子就不能换个称呼吗?!”
“燕、燕叔......”池寒跑过来,将树皮递给他,“我从滩头捡到的,这是他们套在身上的伪装。看样子,至少有一个人上岸了。”
看了眼树皮上的血,燕不离心头登然一紧:“受伤了肯定走不远,咱们分头找,在附近搜搜!”
一里外,小山后,木棚里的二人还在僵持地对峙着。
燕重锦的人皮面具一不能泡水,二不能火烤,他却一不留神在昨晚做了全套。所以用手轻轻一摸,整张假面就完全剥离下来,露出了掩藏多年的本来面目。
梁焓站在炕边,直勾勾地盯着这张刻骨铭心的脸,仿佛被点了穴一样,连眼珠都不带动弹的。
原来是你......
可怎么会是你?怎么能是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在心里大声咆哮着,却唇齿打颤、口舌僵硬,千言万语皆梗在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燕重锦心知瞒不住了,干脆承认道:“陛下,臣有罪。”
梁焓艰难地开口:“何罪?”
“欺君之罪。”
“还有呢?”
“......骑君之罪。”
“啪!”一个巴掌狠狠甩在他脸上,扇得耳朵里嗡嗡作响。
梁焓面色冰冷,眼中弥漫起森寒凛冽的风雪。牙齿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腥咸一片。
他将抽中对方的手藏在袖中,掌心火辣辣地疼。臂上的伤口已经开裂,痛得止不住地颤抖。剧烈起伏的胸腔中,燃着几乎将自己焚烧殆尽的滔天怒火。
“燕重锦,耍人好玩么?”
听到这种冷静至极的声音,燕重锦心头一坠。
他太了解对方,自然清楚这样的口气意味着什么。梁焓只有面对将死之人才会这么“心平气和”。
想爬起来跪下,但身体实在吃力,只能半撑着手臂伏在炕沿,低着头道:“臣罪该万死,不敢求饶。但我从来没存过戏弄陛下的心思,大婚那夜只是凑巧......”
“那前夜也是凑巧?”梁焓怒极反笑,“如果不是朕认真了,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这么巧下去?”
“臣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梁焓指着他的鼻尖,彻底爆发了,“姓燕的,朕和你什么仇什么怨,要用一张假脸恶心我十年?!我哪里对不起你,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睡老子!还他妈睡完就跑,第二天再婊子进庵堂,摇身一变成了人模狗样满口道义的朝臣,你虚不虚伪?混不混账!”
“是,我虚伪,我混账,我也知道那是错的!所以才想再也不见,永远戴着面具,从你生活里彻底消失。”燕重锦俯首请罪道,“燕重锦罪无可恕,陛下杀了我吧。只是此事与旁人无关,求陛下网开一面,不要迁怒臣的家人。”
“朕是蠢,否则也不会被你耍得团团转,可朕还没蠢到任你糊弄的地步。”梁焓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你伪装十年,家里的人会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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