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终于打发完难民,留下俩人收拾家什,我便护着她的小轿一起回六虚门。进马厩时,见那陌生白马还在,只不屑地瞥了我一眼。秦横正在花厅里等着我,问我城外难民的事儿,我如实答了,他背着两手,眉头蹙成一团。良久才道:“湛儿,我们出去走走。”
按秦横的习惯,这就是有重大决策要做,上次问我想不想成家了的时候也是这样。我跟在他后面半步,他一路盯着脚下的石板路,我们沉默地快走到围墙根,他方问:“这几天你跟姨娘去放粥,有何想法?”
我掌心里下午被那孩子抓伤的地方还隐隐的疼。我道:“朝廷为什么不管?太操蛋了!”
“操蛋”两字甫一出口,我就自觉失言,平时我敢当着秦横的面带脏字,一巴掌早就拍了过来。但今天他却充耳不闻,沉思了片刻,反问道:“是啊,朝廷为什么不管?”
我被问得一噎,心想这就要从你们目前低下的生产力一路批判到体制问题了。但还是捡了个中庸答案:“我听闻是因为朝廷近几年连兴土木,开支靡费。”
秦横道:“我叫你读史,你可读了?说来听听。”
这儿前半截和中国差不多,也还难不倒我:“三皇五帝,夏商西周……”
秦横打断:“近点!前朝……”
我忙改口:“前朝陈靖。大瀚西入中原,灭靖已七十余年。爹?”
秦横点了点头:“真皋人入主中原时,铁蹄过处,血流成河,汉人百户尚不余一户,西主才算坐稳了中原的江山。现在七十六载过去,汉人休养生息,我小时候,久安城外到处都是无主的荒地,如今却都有人耕种了。”
我不明所以,纳闷道:“是?”
秦横苦笑了起来:“现在你说,朝廷为什么不管?”
我细思他话里的含义,突然猛一激灵,这也未免太可怕了!
秦横见我踌躇,又道:“既然朝廷不管,怎么办?”
我一股热血上头,咬着牙说:“朝廷不管,我们就不能自己管吗?”
秦横转过头,将我上下仔细打量良久,方一声浩叹:“天下人管天下事,说得好。”一边拍拍我的手臂,“湛儿,你还记得我说过,从不指望你做沈识微那样出类拔萃的孩子吗?”
当然记得,并受到了1000点的伤害。我点点头。
他接下去道:“你过去浑浑噩噩,我和你姨娘不过想你能照顾好自己,娶妻生子,平安康泰过这一生。但你如今什么都明白了,唉,你要的怕不止是平安康泰了。”
我心中一动,心想这话后面必有隐情,忙竖起耳朵,秦横却不理我了,一路又踱上了前面的曲桥。
我跟在后面,突觉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落到了我的脖子里,说是雨,又不像。抬起头,轻飘飘的白屑洒进水渠里和树丛中,枝叶不动、水纹一漾,旋即不见了。
我在空中虚抓了一把,掌心留下针尖大的湿点,道:“爹!你快看,怎么下雪了?”
秦横也仰起头来看着天,苦笑道:“是啊,怎么下雪了?你长这么大,怕是第一次见下雪吧。”
又有雪片落进我的脖子,我一哆嗦,突然想起城外幕天席地的灾民。
从不下雪的间河道有雪,万里冰封的拱北当如何?
秦横道:“今天我又收到快马传书……湛儿,做父亲的,不能夺你的志向。何去何从,你自己决断吧。”
第9章
我跪在蒲团上,眼望上方神主。
先室秦母徐氏闺名君绣生西之莲位。
徐君绣便是秦横的正室,秦湛的亲妈。
虽每逢节日秦横必让我来秦夫人灵前祝祷,但我鸠占着人家儿子的躯壳,心里难堪,虽不信鬼神,也不愿久留。
今天我倒是真心诚意,口中念念有词:“秦夫人,你必然知道我不是你原装的儿子了。但这也非我所愿,我从新中国到了贵宝地,也难受得要命……唉,不提了!要是真正的秦湛到了我的壳子里,您也别担心,我父母都是好人,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秦湛的爹和徐姨娘也是好人,虽然我心里叫不出这个爹字,但也把他们当亲人看待了。您要是在天有灵,就让我这一去能闯出点名堂。”说到这儿,自觉脸皮太厚,又补充道:“当然也不一定就要什么名堂,如果不行,就让我能全须全尾的回来,至少能替秦湛尽尽孝。”
我插上一炷香,正正衣衫,走出佛堂。
秦横和徐姨娘带着几个家人在院子里等我,徐姨娘怒气冲冲,理也不理秦横,见我出来,眼圈立马红了。
我心中也不太好受,唤道:“姨娘……”
徐姨娘一把握住我的手:“你在外面不许争锋要强!别听你爹的,什么大事小事,我看都是屁事,好生回来就是了!”
秦横也拍拍我的肩膀,欲言又止,最后只说:“替我向你英伯伯问好。”
出了大门,篆儿牵着花马等着我,花马旁边是那匹白马,缰绳拽在一个三十出头的矮胖男子手里,这几天阴雪不断,二人都穿着蓑。
我上了马,篆儿也跨上了一匹大青骡子。
今天我穿了一身精干新衣,鞍边悬着长剑。肠内两分离愁,胸中八成雀跃。只觉轻裘怒马、烈胆飞扬,风声如啸似述,正好做我的BGM。恨不能一拉缰绳让马人立起来,摆个拿破仑造型。
见徐姨娘还是泫然欲泣,我笑道:“姨娘别难过了!我过年一定回来!”
秦横却挥手道:“去吧,时候不早了。”
离了六虚门,老远秦横和徐姨娘还在目送我们,我回过头,见秦横一脸谄媚,想跟徐姨娘说点什么,却被她一胳膊肘甩开。徐姨娘千百个不愿傻儿子出门远行,昨天骂了秦横一宿,这几天怕和他有得闹了,我不由暗暗发笑。
那矮胖男子姓包名易,见我回头,笑道:“秦掌门对秦少侠可是疼爱得紧。”
我十分满意少侠一称,忙道:“我之前没出过远门,这一路要靠包大哥多关照了。”
包易忙拱手道:“可不敢当。”话毕又道:“包某之前,英大帅派了三匹快马百里加急,没一个请动了秦少侠,包某才来两天,秦少侠就痛快地上路了。包某今年运道高!”
我不知他对我这一行目的知道多少,便打个哈哈:“家父为人谨慎,还请勿怪。”
我们一路向南,出了城门,我仰头看看“久安”两字,心想这县名虽美,但人人都得陇望蜀,有了平安康泰,就不仅仅想要平安康泰了。也不知往后我会不会怀念这半年风平浪静,衣食不愁的小日子?
我们上了大路,满道扶老携幼的流民向南涌去,大多徒步,偶有牵着瘦骨嶙峋的牲口,推着车的。间河道的雪积不起来,但阴湿入骨,人群显得格外瑟缩。我心道这策略很对,久安养不活这么多人,再往前走走,或许还有奔头。
包易虽未催促,但神态颇急,我们一路快马加鞭,等到了晚上投宿时,我胯下有如火燎,难怪骑兵都是罗圈腿。问问店主人,离久安才六十来里地,换了我那破普桑,不过是一个小时的车程。
次日投宿的地方床铺油腻腻,天棚上还有诡异响动,我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在马身上困得前仰后合。到了第四天,连油腻腻的床铺也没有,在野外睡了一觉,三个人轮流值更,还好没遇上剪径的,也没再下雪。第六天时,一路与我们做伴的流民便渐少,我们辗转向西,他们则朝东边去了。
又走了半日,地势为之一变,从久安县起,一路是浅浅起伏的温柔丘陵,现在陡然群山夹峙、层崖刺天,直立的绝壁上跃下一道清泉,在山脚跌得粉身碎骨,看得我发肤皆悚。
包易说,这是出了间河道,入了六歧道。所幸我们不用翻这千仞高山,沿着山脚的马帮小道一路向前,走了七八里,从隘口通过。
一出隘口,便听见了水声。
眼前一条昏黄的大江奔涌向西,包易朗声笑道:“这就是烈鬃江!明日就能到银辔寨了!”
我们沿江走到黄昏,见岸边泊着几条渔船,便去讨个借宿。渔夫听说包易是银辔寨英大帅麾下,打死不肯收我们的钱,还给我们煮了条肥鱼。这是一路上最好的一顿,汤里随便吊点粗盐,鲜得我连舌头都快一起吞了。且不说我们解放军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光冲这鱼,我第二天起来就得偷偷在枕头下压些钱。
越往上游走,江水越湍急,两岸山势如群狼围猎这匹烈鬃,渐渐合拢夹击。我们走在半山腰上,道路已是险绝,每疑前方无路,便又甩过个发夹弯来。
拐过个山口,水声越发震耳欲聋,包易大喊着叫我和篆儿下马。
仔细一看,才见悬崖上有处栈道口。我们三人牵着牲口向下,包易打头开道,留我断后。
在我们脚下,江水从峡谷中奔跃而出,砸落在河滩上,激起数十米高的水雾,宛如一道巨墙在我面前溃塌,黄砖在黑崖间撞成齑粉。磴栈盘空,崎岖回环,我见走在前面的篆儿两股战战,不由自己也跟着抖起来了,此刻我若一个失足,三个人都要尸骨无存。
好容易下到河滩,只听水声如万千战鼓齐擂,牲口受了惊,长咴不止,却似在演哑剧,什么动静也闯不出这轰鸣、漏进人耳朵里。对岸不过百步之遥,挽弓可破,隔着这翻江倒海的磅礴巨浪,竟什么都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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