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就是要开宴迎客了。
第7章
家庙不远处的一片小村是六虚门的产业,负责家庙后勤保障,方才庙门口迎接我们的都是小村里的佃户。一路向小村走去,看见炊烟袅袅,听着鸡鸣犬吠,我不由雀喜,斋戒了三天,嘴里淡出个鸟来,总算有望吃上肉了。
六虚门虽人丁不旺,但在久安城驻下好几百年,和周遭乡绅关系千丝万缕,这会儿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熟人都来捧场,要想吃饭,先得迎宾。
好在我是小神经。
客人们不太搭理我,我也懒得理他们,换了平日秦横一定有话要说,但现在他忙得脚跟打后脑,顾不上教育我。
我找了根条凳坐下,六虚门自己的厨子不够,沈霄悬还特地带来几个好手,现在陆陆续续开始上菜,飘香万里。
这会儿沈家军已经主宰了逢迎场。虽说以沈霄悬的城府必不愿喧宾夺主,抢他掌门师兄的风头,但烧热灶是热力学定律,谁也不可违背,拦也拦不住宾客们围着他团团打转,谄媚恭维。
沈家父子待客一样的彬彬有礼,但细看之下,境界还是有高下。
古龙说花无缺对别人越客气,对方越不安,因为有的人要是不傲慢,你反而觉得哪里不对。沈识微就是这号的。
但面对他爹却没法子不安,因为你若胆敢不安,就是玷污了对方的这份伟大。有点像高僧开示,又有点像男神开握手会,还有点像伟大领袖的亲切接见。
但这都不关我事。
现在最要命的事是,服务员把一盘鸡肉上在了我面前,一个鸡腿从肉山上滚下,落在盘子边缘,转了几圈,最后如指南针一般指向我。
我能不能先开始吃了?
趁众人不查,我背过身,扭过肘,一把擒住鸡腿。鸡肉虽是冷盘,此刻我心中却暖洋洋的,就等几个站在我面前扯淡的人走开,我就把它袖进汉服的大袖子里吃掉。正在盘算,却突然感觉面前被人影挡住:“秦师兄。”他说,“饿了?”
我抬头一看,沈识微冲我露齿一笑:“我给你找副碗筷。”没等回话,他就大声招呼起服务员。周围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来,我抓着鸡腿,哭笑不得,索性光明正大塞嘴里嚼了起来。
沈识微在我旁边坐下,低声笑道:“看来秦师兄是真饿了。”
我道:“沈师弟,过了啊~!”
沈识微笑道:“什么过了?”
我道:“你也知道我傻。我吃个鸡腿你也要给我下绊?”
沈识微惊讶道:“秦师兄傻吗?”
我笑道:“我不傻?”
沈识微正色道:“当然不傻。秦师兄舌灿莲花,机灵着呢。”
正巧服务员碗筷拿到,他站起来,挑着大鱼大肉,拈了满满一碗,递到我手里,慈祥地说:“秦师兄先吃着,再忍忍,待会儿就开宴了。”
我瞧着周围人那好奇的眼神,真是尴尬万分,只好把碗筷接过来,他亲昵地搂搂我的肩膀,向人群走去,远远我就能听见他在跟人说“我秦师兄天真未凿,孩子心性,大家不要见怪……”
这家伙存心讨人喜欢,估计谁都会喜欢。可他为什么就非要讨我的嫌?
我越想越不满,大口吃着碗里的菜。这沈识微也真损,还给我拈了个鸡脑袋……
突听秦横在喊:“湛儿!过来见见杨世伯。”我急忙起立,连碗都来不及放下,刚一站起,就觉得后摆一紧——糟糕,必然是板凳又压住自己尾巴了——这事故我不是第一次出,但现在明白晚矣,大地已迎面扑来。
我踉跄了几步,终归没稳住,啪叽一声,摔在地上,不仅是泥水,碗里的鸡鸭鱼肉也在胸前挤成了饼。还好围观群众素质不错,略微有点骚动,但总算没人笑出声。
美少女平地摔是萌点,我这么条壮汉来一下就太可怕了。我臊得要命,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看见一双手臂伸到了我面前。
沈识微满脸同情关心再带点怜悯,倒是不忌讳我身上脏,伸手来搀我:“秦师兄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有多狼狈,他就多高姿态。
凑得近了,才能看见他两眼深处却闪着两颗恶意的小星,嘴角勾着一弯讥嘲的新月。
……
罢了,既然我天真未凿,那就爱干嘛干嘛吧。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借力站起,他刚想放手,我却就势一个乳燕投林,撞进他怀里。沈识微虽也是个大块头,但距秦湛的体格还是差点,不由向后退了两步。不等他反应过来,我将他紧紧抱住,还不住蠕动,以便把一身汤汤水水在他身上抹匀,高呼道:“谢谢沈师弟!沈师弟最好了!我最喜欢沈师弟了!”
我怀里沈识微浑身僵硬,耳边传来他咬牙切齿地低语:“秦湛!”
我字正腔圆道:“在呢!沈师弟!么么哒!”然后抱住他的脖子,左右开弓,吧唧吧唧,在他脸上响亮的亲了两口。
围观群众终于绷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琢磨着要不要再亲他两口时,突然感觉后项一紧,就被秦横提着领子拉开。沈识微的小白脸上红一块,紫一块,还带着两个油腻腻的唇印,仇恨的目光简直能在我脸上开洞。但也就是一瞬,他就又温柔地笑了:“秦师兄还是快去换衣服吧。”我也拱拱手:“沈师弟也快去换衣服吧,别着凉了。……哎哟。”秦横扭着我的胳膊,把我往房子里拽。
即使如此,此刻我心情仍十分舒爽,恨不得跳起来唱歌。
饶是沈识微今天多风光,二十年后来宾谈起这事儿,也只会说他被个傻子亲了吧?
第二卷 吊民伐罪
第8章
我还没走进马厩,就听见平时骑的花马在蹶蹄子,一看到我,它欢快地喷个响鼻,算打了招呼。我摸摸它的鼻梁,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黄豆喂它。旁边拴着匹浑身马汗的陌生大白马,闻香而动也拱过头来,被我毫不留情推到了一边。花马三两口就用舌头卷完了黄豆,我在它脖子上蹭蹭手上沾的口水,一边把它放出来,亲手替它上鞍子。
在我原来那个位面,南朝世风柔靡,士大夫见了马吓得喊“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其实也是我初学骑术的心声。打那会儿到现在,倥偬半年,弓不论,马终于娴熟了。
出了六虚大门,朔风凉如钢刀刮骨。我放着缰,任花马慢慢小跑。久安城一向清平,临街店面虽不多,但个个向阳而开。县太爷假名防疫,不许灾民进城,走在街上的都是干净齐整的县城人。
出了西门,面黄肌瘦的人渐渐多起来,有几个认出了我,还追着马跑了一小段。到了大德寺门口,人流粘稠,几乎迈不开步。我连吆喝带喊,好容易排开众人,把马拽进院子里,栓在一颗大柏树上。
大雄宝殿前,徐姨娘戴着面幂,正帅着家人施粥,几口大锅前人头攒动。我挤到她身边,嘿嘿笑道:“姨娘。”伸头看看,粥快见底,又道:“我来晚了,快完事儿了?”
徐姨娘叹道:“哪能呢,你自己瞧瞧还有多少人?”说着压低声音:“明天只放一次,你就别来了。”
我讶道:“这粥都清得能洗脸了,还只放一次?”
徐氏忙使劲拽我的袖子,见我把耳朵凑近了,才说:“今天又来了几百人,朝廷不放粮,光靠几个富户能养多久?冬还没正经来呢!再这么下去,怕一次也放不了了。”
今年伏秋连旱,北方三道颗粒无收,流民千里。按说我该拿出穿越者安邦济世的能耐,但除了拿绳子界出个只容一人过的通道以防踩踏外,我再无贡献,现在也只有一声叹息。
不久有人从大德寺的香积厨里挑出几桶滚水倒进大锅,方才锅底的粥勉强还有点乳白色,现在就可以养鱼了。徐姨娘见我杵着不动,赶苍蝇一般把我赶到一边。我只得去看我的花马,它拿鼻子拱着我的腰包,我想起还带着黄豆,便抓出一把来。
还没送到马嘴边,四面八方、如枪似戟,都是向我射来的眼光。
什么滋味的都有,但都贪婪而饥饿。
离我最近的一个男人推推他腿边的孩子,催促道:“去,去,去找他要。”
那孩子怯生生走到我面前,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不敢说话,只把手举过头顶,拼命作揖。
这黄豆是喂牲口的精料,并没炒得熟透,不是人吃的。
可这话叫我如何说得出口?
我弯下腰,把手掌伸到那孩子面前,他忙两手来抓,一到手,就填进嘴里,鼓着腮帮子使劲嚼。
我觉得掌心生疼,低头一看,那孩子心切,竟然在我掌心抓出了几道血痕。
我索性把腰包打开,那孩子也还机灵,忙兜起破衣烂衫的下摆。我把黄豆都倒了进去,他死死盯着我把袋底抖了抖,见再无余粒,才转身一溜烟跑了。
花马见有人夺它的食,原地蹦跃,咴咴直鸣。
我忙拍着马脖子劝慰。
回头一看,几个晚来一步的灾民正在捡从那孩子衣摆里漏出来的黄豆,捡到一粒,忙吹一吹土,抛进嘴里。
他们咯吱咯吱地嚼着,发出和马一样的声音。
其中一个肆无忌惮地紧盯着我看,满眼都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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