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安静地沐浴在烛光中,淡淡笑着,神态中却流露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见了面又如何,爹爹已经时日无多了,既然如此,何必要让他再痛一次,徒增伤悲?这对你父王太残忍,爹爹不能这么自私。]
[爹爹宁愿他像现在这样,过得无忧无虑不思愁苦,也不想给他一个不切实际的希望,再狠狠夺走他的希望,给他致命一击。]
[你可知道如果给了一个濒死之人希望,再亲手将它夺走有多残忍吗?活在梦中,又何尝有什么不好……]
花念夙望着他,那一刻心中像泛起了春末的潮汐,眼角渐渐濡湿了。
三年前,他刚回到妖界,打败了六大阁老,血洗了万妖城,小狐狸避开了所有守卫潜了玉髓宫,浑身是伤出现在他面前,嘴里叼着一张花念夙的生辰纸,双眸含泪地求他救人。馨芳惊喜地认出眼前这个小东西脖子上挂的,正是当年在人界时,为他们打了一个冬季猎物的那个神秘少年的玉佩,后来花念夙跟着小狐狸来到这座江南水镇,终于见到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爹爹。
没有任何言语,只一眼,花念夙就对爹爹生出一种十分亲昵的感觉,本能渴望着与他亲近。当年,幼墨取出了自己修炼了八百年的内丹救回了爹爹一命,散尽一生的修为,从此变回了原形,成为一只普通的小狐狸,十多年来与他相依为命,不离不弃。
爹爹带着小狐狸,又回到了他与父王在人界住过的江南小院,一个人带着一身伤病,日复一日地回忆着两人从相遇到相爱,每一个点点滴滴的过往。尽管捡回了一条命,但爹爹的身体彻底垮了,坐在窗边不小心淋了点雨,卧在床上足足咳了大半年,虚得走不了路。
日子久了,镇上的居民都知道这间院里住了一个俊美如嫡仙的先生,可惜双目失明,且又聋又哑,身体还很差,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苦涩的药味。先生在院子里种了几株桃树和一片药圃,是个温润清逸的读书人,也是镇上最有见识的人,受到全镇老小的敬爱,都把家中孩童领到先生家里读书习字。
尽管有小狐狸的内丹续命,加上不断进补的珍贵汤药,十三年后,爹爹的病情还是恶化了,再一次陷入了昏迷,这一次却没有另一个内丹可以救他,小狐狸历尽了千难万苦才回到了万妖城带回了花念夙,为他洗髓换血,少年几乎换去了身上近一半的毒血才重新将他救醒,抢回了他一条命。
自从见到爹爹的第一眼,花念夙就知道这个人就是自己的至亲。这种血缘间的感应,以及父子间的亲情羁绊,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无法割舍,不需要什么生辰纸的印证,他就知道这是他从出生以后就一直渴望能见到的爹爹。
后来,花念夙经常偷跑回人界去看他,心中对他依恋极深;而他心中也割舍不下拼死生下的孩儿,拖着一身支离病骨,又撑过了三载春秋,一直咬牙坚持着。但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如果他再昏迷一次,就算花念夙把自己全身的血都换给他,也是无济于事了。
花霏白温和地朝他招了招手,朝内挪了挪身子,给他让出些空间。
[孩儿,到床上来,与我躺在一起。]
花念夙像怕惊扰了他,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在他身边躺好。花霏白缓缓侧过身,朝他张开了手臂,少年上前抱住了他的腰,脑袋埋在他怀里。
感觉到少年温热的体温,花霏白揽住他,低下头,亲昵地亲了亲他的额头。
[下个月中秋,你就满十七了,明天爹爹想提前为你过这个生辰。]
少年蜷缩在他怀里,贪恋着这一刻爹爹身上的温暖与柔情,眼眶微微泛红。
[想跟爹爹要什么生辰礼物?]
花念夙轻轻摇头,勾着他的手,在他掌心划写:爹爹,我只要你一直都在我身边。
摸了摸他的脑袋,花霏白极轻地叹了口气,苍白的脸上闪过几许歉意,搂着少年,仿佛把自己的整个世界抱在怀里。
[记住,爹爹爱你。无论以后你我身在何方,爹爹的心永远都与你在一起。]
少年哽咽了,收拢了与之交握的手指。
夜风轻摇着帘幔,泛起层层涟漪,窗外婆娑的树影撒落一地,留下满院花香。
第60章 第六十章
第二天,又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秋高气爽,湛蓝的天空点缀着片片云彩。
花念夙领着孩子们在院子里读书习字,宋妈搬了张小板凳坐在角落里择菜,听着孩童们的朗朗读书声。
抱着小狐狸睡了一晚,紫阳一整天都神清气爽,小脸红扑扑的,心情特别愉快,与几个小朋友围坐在一张木桌上临摹字帖,花念夙则给另一桌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讲解诗经中的典故。
右手那个小胖子用手肘杵了他一下,凑到他耳边小声和他咬耳朵:“喂,我说,你要不要跟我交换小玩意儿?”
紫阳掀起眼皮子,斜睨了他一眼,见那个虎头虎脑的小胖子从桌子下面伸过来一只手,捏着一串珠花发夹,不知道是从那个小丫头头上揪下来的。
紫阳嘴角抽动,只觉莫名其妙,扭过头去,对他不予理睬。
小胖子见他没有反应,急得抓耳挠腮,声音不由大了几分:“给你!拿着呀!”
引起同桌的小朋友侧目,被他闹得无法,紫阳只得无奈开口:“你要做什么?”
“交换你手里那只草蚂蚱。”小胖子脑门上亮晶晶的全是汗,腼腆地露出两个酒窝:“姑娘家不是都喜欢戴花吗,喏,这个给你戴。”
紫阳盯着他手里那串珠花看了两眼,才迟钝地明白过来,登时涨红了一张小脸,怒道:“谁要姑娘家的东西了?”
小胖子疑惑地看着他,不懂他生什么气,漂亮的小脸红得像个猴屁股,一双横飞的小眉毛神气又可爱,心想娘说的没错,女儿家的心思你别猜。
“哎,我就是想玩一会儿那只草蚂蚱。”小胖子咽了下口水,脸蛋也有些泛红,眼睛盯着他手边的那只草蚂蚱,不甘心又补充一句:“你一个女孩子玩什么蚂蚱?”
“我是男孩子,给你看看!”关系到小男子汉的尊严,紫阳腾地一下站起来,说着就要解自己的裤带。
小胖子急了,拉住他的手不让他动,一脸恐惧道:“我不要了,我不要了!娘说看了姑娘就要娶回家当媳妇儿。喂,我说你别脱裤子啊!咦?……师傅。”
紫阳停下动作,顺着他的声音望过去,先生扶着门楣站在屋檐下,身上只著了一件单衣,松松系了衣带,显是走得急了,衣袍被扯开些许,敞着的领口露出了半片苍白的肌肤,被风一吹,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了清瘦的腰线。
他嘴唇上一线血色都没有,怔然地睁着双眼,脸上带着一丝无助彷徨,眉宇间脆弱而疲惫。小狐狸站在他脚边,嘴里还叼着一根细长的皮绳,牵着他从屋里走到了这里。
大家马上停止了嬉闹,都恭恭敬敬地起身,朝他行了个弟子礼。花念夙忙起身走过去,将他扶住,心疼地捏了捏他的手,在他掌心写到: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天凉怎么穿得如此少?
感觉到少年熟悉的体温,先生的脸色缓和下来,勉强笑了一下,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刚才一直在做梦,梦见你已经走了,便再也睡不着了。
没想到他一醒来发现自己不在身边,竟会流露出这般惊慌失措的神情,花念夙心中涌起淡淡的心酸,忙进屋取了件外衣给他披上。
紫阳被这么一打岔,也无心跟小胖子混闹下去,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先生手腕上的那根皮绳。
先生与小狐狸中间连着一根长长的皮绳,绳子的一头系在先生左手手腕上,绳环用柔布一层层缠好,以免磨破了手腕上的皮肤,另一头则被小狐狸叼在嘴里,为先生牵引方向。昨天想必是因为哥哥在身边,先生才没有用牵引绳,难怪平常小狐狸都不离先生左右,原来它就是先生的眼睛,随时为先生指引方向。
紫阳一回头,见小胖子小脸红彤彤地,不时偷瞄自己的裤裆,大感头疼,忍不住伸出手来按在他脸上把他的头给扳过去,凶道:“我说过,我是男孩子,你还有完没完了?!”
小胖子被他的巴掌按得面部变形,一个小心脏砰砰乱跳,仍不忘碎嘴小声念叨:“不就是女扮男装嘛,还以为我看不出来。娘说,来先生这读书习字的女孩子都是女扮男装的。再说男孩子哪里会有你这么漂亮……”
旁边的孩子捂着嘴偷笑,紫阳光顾着看小狐狸,没有留意,不知不觉又让那小胖子钻了空子。
那边,先生与花念夙交代了几句,就摆摆手示意不必管他,让他继续给孩子们上课,自己被宋妈搀着朝屋里走去。
一个下午,花念夙都心不在焉,有个孩子叫了他三遍都没听见,目光会不经意掠到了先生离开的方向,静静的发呆,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太阳下山,送走了孩子们,花念夙牵着紫阳回屋吃饭。
先生已换了身衣服,坐在餐桌旁微笑着等着他们入席。
桌子上放着四菜一汤,花念夙的位置上还摆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长寿面。面条又白又细,熬得金黄的鸡汤清亮香醇,上面飘在几片绿油油的青菜,还被细心地窝了一个荷包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