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要被罚抄书,君无泪的脸一下就垮下来,脸色跟吞了苍蝇一样难看。
花念夙假装看不见,把怀里已经打起瞌睡的小家伙交给一直守在屋外的馨芳,转身回到房中牵起父亲的手送他回寝宫休息。
将君无泪安置好,花念夙出来对在等候在旁的馨芳说:“今晚劳烦馨姨代为照顾阳儿,我会伺候父王入寝,请人将我屋内的折子都搬到父王寝宫来吧。”
馨芳点点头,不放心地又嘱咐了一句:“小少爷,你最近脸色不大好,别太操神了,你事事亲为,朝堂上的,宫中的,老爷的,紫阳少爷的,耗费你太多心血,身体会吃不消的。”
花念夙无声微笑,笑容中难掩疲惫神色,柔声道:“这些都是我的责任,需得我多费些心,这本也是理所应当。姑姑放心,我自有分寸,不必为我担心。”
馨芳看着眼前这个纤瘦的少年,心底涌起了丝丝心疼,很想如过去那样将他搂进怀里,给予他安慰与力量,抚平他满身的疲惫,但如今眼前的少年身份已经不同了,心肠如此柔软的人却要成为万千妖物的统帅,身边跟随了那么多人,哪一个不需要养家糊口,全都仰仗着他的庇护。
妖域地幅辽阔,却不太平。近年来,内忧外患连年不断,政局动荡冲突不止,哪一样不需要他劳心劳力,日日废寝忘食,他真是把自己逼到了极致,丝毫不敢懈怠。想到家里一老一小还到处惹祸生非,让他时刻操心,馨芳都忍不住埋怨起屋里那个睡得没心没肺的妖王大人来了。
但她知道,这些话终归只能藏在心里,说不得。馨芳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径自出去叫人把公文搬过来,又吩咐人打水送进来给花念夙洗漱。
花念夙俯身替熟睡中的君无泪掖好了被角,起身对身后的馨芳说:“这些日子多亏有馨姨照料,夙儿替父王谢过馨姨了。”
馨芳看了一眼床上的灰发男子,忍不住问道:“尊主的病还是没有起色吗?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花念夙点了点头,仿佛有些出神,好一会才开口道:“已经找虚谷神医看过了,还是老样子。当年爹爹的事对父王的打击太大,加上他自身封印的力量太过强大,又过了这么多年,连虚谷神医也束手无策,只能用针药维持现状,避免加重疯癫之症。”
当年的那件事,馨芳也有所耳闻。据说,君无泪醒来后已在人界,骤闻花霏白所在的石室早已沉至湖底,至今下落不明,但思及离别前的种种,生还的希望微乎其微,当下犹如晴天霹雳,万箭穿心!
巨大的刺激令他神智昏聩,强大的灵力失控险些暴走,几乎生灵涂炭,幸亏襁褓中的小少爷一声清脆的啼哭拉回了他崩溃的神经,千钧一发之际强行封印了自己的力量,才避免了一场人间浩劫。但是在巨大的刺激下,他自己将意识完全封闭起来,不愿意面对失去了挚爱的尘世,变得神智昏聩,成了如今这个痴痴傻傻,只活在自我世界中的老小子。
馨芳叹了口气,怜惜地望着眼前的少年:“小少爷,你真是太不容易了。”
“馨姨,好端端怎么又生出这些愁思来。”花念夙没想到她今日会这般感慨,心中升起一丝温暖:“父王病了这些年,我也早已习惯了,也不强求那许多,只要他每日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待在我身边就行,我会一直看顾他的,无论他认不认得出我来,他都是我父王。”
馨芳忍不住哽咽了,想到花念夙生下来不仅从未享受过父爱,反而过早地扛起了原本不属于他的责任。
从前在人界,他带着神志不清的父亲为了生存苦苦挣扎,后来回宫夺回政权后又为了大公子留下的基业苦心经营,对所经历的磨砺仍无半点怨言。他心灵纯洁柔软,性情宽厚仁爱,却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收起了所有内心的柔软,逼着自己冷硬了心肠,拿起利刃脚踏鲜血,一步步走到这个至高的位置上,不过是为了给父亲一个真正安全的生活环境罢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退殆尽,眼中的光华也一丝一丝黯淡下去了。回到万妖城后,他用年轻稚嫩的肩膀,艰难地撑过了三年,仿佛所有的磨难,都在时光的流逝中消融殆尽,连同偶尔的软弱都不复存在,受了伤,生了病,梦魇了,身心俱疲也不过是睡一觉,歇口气,睁开了眼,一切照旧,仿佛天塌下来,也不能伤他分毫一般,永远都是身边所有人的依靠。
这样坚韧隐忍的孩子啊,怎能不叫她心疼怜惜?
“好了,馨姨,你也早点休息吧,明日我还有事与众臣商议,怕是顾不上检查父王与阳儿的晨读功课了,还请馨姨转告司徒先生,请他多多费心。”
花念夙上前,牵起馨芳的手如小时候般晃了两下,逗得她开心,见她心情恢复了才松了手,将她送到门外。
这夜,妖王寝宫中,一豆烛光幽幽亮到了后半夜,才渐渐暗了下去。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自从紫阳搬进了玉髓宫,成为花念夙的伴读后,他与妖王君无泪几乎朝夕相对,加上差点烧了屋子一同被小凤凰罚抄了一整本诗经后,两人迅速登上了友谊的小船,缔结了革命般的深厚友谊。
小孩子本该叽叽喳喳,活泼好玩,但紫阳身为花念夙的伴读,便认为自己没有多嘴调皮的特权,心里憋着鼓劲儿要赶快长大,期盼着有一日能得到哥哥的认可。他小小年纪已经懂得锋芒向内,与那个整天没心没肺的闯祸精君无泪十分互补,一个上房揭瓦闹得鸡飞狗跳,另一个跟在后面恭恭敬敬给人赔礼道歉,两人一静一动,一老一幼,叫人看了忍俊不禁。
比如说,平日里小凤凰请欧阳先生给君无泪和紫阳布置了读书和习字的作业,每天傍晚饭前检查。老小子拿着毛笔,一会儿用笔杆挠挠头,一会儿用舌头舔舔笔尖,埋头作画;小紫阳挺直了小腰板,微皱着小眉头,坐在旁边帮老小子抄写夫子布置的作业,小短腿一荡一荡的还挨不着地,那一丝不苟地神情,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
花念夙走进书房时,就看到一大一小两张花猫脸,趴在桌上在喝馨芳端上来的冰镇酸梅汤,不由会心一笑。待他们喝完,他与馨芳一人领一个洗脸净手,拎到跟前逐一考察功课。
当提问卡壳时,老小子就偷瞄花念夙身后的紫阳,紫阳会意开始挤眉弄眼地打眼色,眨左眼是《史记》,眨右眼是《诗经》,斗鸡眼是《春秋》,鼓嘴是《左传》,瘪嘴是《大学》,吐舌头是《中庸》,插鼻孔是……
再比如说,有时候趁小凤凰外出,老小子带着紫阳小朋友上山去偷猴儿酒。结果在山上被猴子挠了一身,回来后兴高采烈的把酒埋在院子前,口口声声说小霏霏最爱喝甜酒,他要把酒藏起来给小霏霏喝。
这一幕,正好被回宫的花念夙撞破了,老小子梗着脖子指着小豆丁说,这是小孩子长个子喝的牛乳,绝不是什么猴儿酒。紫阳二话不说‘咕嘟咕嘟’喝下小半壶去,小脸滚烫好像熟透的红果,摇摇晃晃地扑进花念夙怀里,扒着他的耳朵软软吹气:哥哥比大姑娘还漂亮,阳儿长大了要讨哥哥做媳妇儿。
小醉猫憨态可掬的模样确实可爱,花念夙再也绷不住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抱着小家伙进屋醒酒,于是危机解除了。
随着紫阳的到来,玉髓宫中的气氛一扫沉闷,气氛活跃多了,不时充满欢声笑语。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已过了许多时日……
午后,下起了一场雷雨,紫阳支着下巴,无聊地坐在屋檐下看雨,君无泪则蹲在屋里逗鸟。
最近,因为结界不稳,宫中气氛有些凝重,夫子也停了两人的课业,他们原本准备溜出宫去玩,却因为一场措不及防的大雨,被困在了屋里,难免有些气闷。
看了一会儿雨,紫阳忽然回过身来,问正在收拾房间的馨芳:“姑姑,哥哥多大了?”
馨芳整理好床铺后,转过头叹了口气:“你觉得小少爷今年多少岁?”
紫阳想了想:“夫子说,妖族与人族的寿命相差很大,比人界的人长寿多了。哥哥应该很大了吧,要不然怎么能成为万妖之首,统领整个妖族?”
馨芳摇了摇头,道:“小少爷尚未过十七岁生辰。”
紫阳险些从石栏上跌下来,大吃一惊:“啊?”
普通妖族一千岁成年,两千岁成熟,无灾无病的话能活到五、六千年,更不用提一些法力高深的老妖怪,几乎能活几万年,十几岁对于妖族而言尚是幼儿期,满山遍野都是嗷嗷待哺,不曾开化的幼兽小妖。所以在紫阳心里,花念夙虽然看着小,但实际年龄最少也有上百岁了。
“三年前,他以年仅十三岁的稚龄打败了六大阁老,成为以武为尊的妖域盛传的奇迹,重新掌权夺回了少主之位,随后他便开始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努力重整被搞得乌烟瘴气的妖域。我知道,其实小少爷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父亲能穿上干净的衣服,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饭菜罢了。”
馨芳走到紫阳身旁坐下,望着院中被雨水洗刷得颜色青绿的那几株芭蕉树,脸上浮现一抹悠远的笑意,眼中尽是怀念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