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诧异地看着他,却也病急乱投医,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你能唱?”
寂川捏起兰花指,清了清嗓子,唱《思凡》:“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只听完这一句,班主一拍大腿。“快!去上妆!”
那一晚,台下的叫好声宛如潮水。这一幕在脑海最深的幻想中,在静夜的梦中,他已不知排演了多少回,走到台上竟没有一丝惶恐不安,每一步都踏踏实实的,就像赤脚踩在冰冷的地上。
锦兰的衰落早就蓄谋已久,无法逆转了。第二天,戏园就挂出了新的水牌,称他作“小锦兰”。寂川去找班主:“我有名字的,我叫许寂川。”
陌生的名字也挡不住听了最初那晚惊为天人的传闻,慕名而来的观众蜂拥而至,满上的座儿再也没有空出来过。就在谁也没有料想的最平凡的一天,一个新的角儿诞生了。
锦兰却消失了。离开戏园,他失去了一切来源,变卖行头的速度总是快不过烟枪中膏泥的燃烧。他舍弃了那个曾经风靡一时的名字,堕入烟花柳巷,成了彻彻底底的另一个人。
锦兰如今住在八大胡同一处偏僻而破败四合院里。一个小院里挤着七个人。
寂川敲他的门,门不开,倒是隔壁屋子半老的女人叉着腰走出来,站在门口发脾气:“大清早的,非要来扰人清梦!怎么,那个痨病鬼还没死呐?”
寂川不理她,仍是固执地敲着门。“师傅,我是寂川。”
没有人应,他便一直敲下去。
里头的人到底是烦了。“谁是你师傅!快滚!”紧跟着几声咳嗽。
“师傅,我买了你爱吃的点心,还带了些银子,你开门吧。”他道。
“我叫你滚!”
宣儿生气地来拉他袖子。“师哥,咱们走吧。”
他立在紧闭的门前愣了一会儿,弯腰将几个包裹放在地上,转身走了。刚走两步,背后忽然一阵水声,鞋袜也跟着湿了。
回头去看,锦兰已经泼完了污物,又哐当关上了门,连人影也来不及看真切。门前的纸包静静躺在污水里。
宣儿气得眼睛通红。“尚锦兰!你不要欺人太甚!”寂川连忙拉住他:“不许胡来。”
隔壁的女人从怀里摸出瓜子,一边嗑,一边笑着旁观这场闹剧。“放心吧,”女人道,“你们哪回来他不是跳着脚骂?回头还不是自个儿忍着恶心把银子捡回去,你们还以为他真不收呐?”
既然要收,总算没有白费他一番心意。
寂川同那女人道了谢,一路劝着宣儿,往家中走。
“都怪你!每回都来挨他泼粪!”宣儿气得直抹眼泪。
“好了好了,他就是那个脾气,你同他怄什么气。”寂川帮师弟擦掉眼角的泪水。“不哭了,咱们去买酥饼吃。”
“那……我要吃凤梨酥……”宣儿抽噎着说。
“好,买!”
“还要吃豌豆酥……豆沙酥……莲蓉酥……蛋黄酥……”
“宣儿想吃什么,师哥都给你买!”
宣儿这才破涕为笑,拉着他往点心铺走。
第2章 点翠
寂川那天演的是《贵妃醉酒》。雕栏玉砌,花前月下,美酒佳人。繁华深处却是无尽的寂寞,唯有一人能解。
他从扇子后探出细长的眉眼,朝上瞧,昨天想见他的那个容贝勒坐在二楼包房,眉头紧锁,正困在杨玉环的忧思里。扇子滑了下来,眼珠朝下转,台下第一排坐的就是贺三爷,捧着茶碗,嘴角带着玩味的笑,那眼睛像是要生生扒光了他的戏服,贪婪而□□。
他忍住心中的厌恶,收了扇子,一转头,再回到他的戏中去。
下了戏,贺三爷果然又闯进后台。
“许老板,我怎么拦都拦不住,你就应付他几句吧。”班主凑在寂川耳旁道,说完赶紧退了出去,生怕惹上祸端。
贺三爷一屁股坐在桃木方桌上,嬉皮笑脸地望着他。“许老板,请了你这么多回,今个儿你无论如何该跟我去吃一次酒了。”
贺家经营着京城最大的布店,梨园要做戏服,当然是离不得好料子的。依仗着手中这小小的权势,贺家父子几人便以为自己权倾梨园,尤以贺三爷最为狂妄。从前贺三爷捧锦兰,所有跟锦兰打对台的戏班子,都难想在京城里求得一匹好料子,只能千里迢迢从江浙一带运来,价格自然昂贵数倍。锦兰对贺三爷动了真心,跟他相好之后便很少再应旁人的酒局,抽芙蓉膏也是贺三爷惯出来的。
如今锦兰失却了一切,他却还在这里,安然无恙,嬉笑着撩拨下一个猎物。
“贺三爷又来为难寂川。您知道我从来不吃酒。”
寂川端坐在镜子前,宣儿一面为他摘去发饰,一面隔着镜子,朝贺三爷的方向狠狠地做了个鬼脸。
“许老板没尝过,怎么知道酒是个好东西?”贺三爷待宣儿走开去取水盆的功夫,走到寂川身后,紧紧抓住他的手。贴得近了,寂川闻到贺三爷嘴里一股恶臭。是被他生生吃下去的那些可怜人,骨肉腐朽的气味。
“三爷!您不要欺人太甚!”寂川怒喝。他挣扎起来,贺三爷却紧抓着他不放,抓得他手腕生疼。两个人扭打中碰倒了梳妆台上的茶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三爷这是抬举你,许老板这一套欲拒还迎的把戏玩多了,三爷我可就没有兴致了。”贺三爷步步紧逼。
“好!好一个欲拒还迎。”紧跟着两声清脆的掌声。
正在扭打的二人闻声转头,晋容竟推门走了进来。
贺三爷赶紧松开手,跪下见礼。“贝勒爷吉祥。”
寂川理了理衣裳,正要跪下,晋容却抬手止住他。“许老板不必多礼,我有事相求。”
贺三爷脑筋倒是转得快。“贝勒爷有事找许老板,那我就先走了!不打搅您!”
“贺三爷这就要走?”晋容一声冷笑。“你不是说许老板欲拒还迎吗,这会儿怎么打退堂鼓了?”
“我是瞎说的,瞎说的!”贺三爷赶紧转向寂川。“许老板大人大量,原谅我这一回!”
寂川看着他这副下贱卑微的模样,心底再次泛起一阵厌恶,闭上眼睛不忍再看。“你走吧。”
贺三爷抬头看晋容。“那贝勒爷,我这就走了?”
“贺三爷耳朵要是不好使,我这就去叫个大夫替你瞧瞧。”晋容每句话都说得平平顺顺的,却不怒自威,贺三爷听完连头都不敢再抬,一路弯着腰退了出去。
“对了,贺三啊,”晋容开口唤住他,“往后你就换家戏园子听戏吧?”
“是,是!”贺三爷头几乎要点到地上去。“贝勒爷说了,我就再也不来了!”
等贺三的脚步声消失,寂川才彻底从刚才那番扭打中缓过神来,感激地看向晋容。“多谢贝勒爷出手搭救。”
晋容看着他,眼中倒有几分委屈。“昨天许老板连话都不同我说一句,今天倒知道谢我了。”
前一天的确是自己礼数不周,寂川不知说什么好,也不敢抬头细看晋容,只能垂头站着,盯着晋容练色的鞋面。晋容方才对着贺三爷,分明是好利的一张嘴,现在竟也不知道说话了。
宣儿端了水盆正要进来,看到屋子里两个人一声不响,又悄悄退了出去。
香炉在屋子里默默熏着,半晌,寂川到底是想起话头来了。“贝勒爷说有事找我?”
“是有事求你。”晋容转身朝门外唤:“把箱子抬进来!”
两个下人扛进来一口描金的红漆妆奁,在他面前打开,里头竟是一整套流光溢彩的点翠头面。
点翠是所有头面中最贵重的,一只翠鸟身上只能取二十八根色泽最鲜亮的羽毛,再将这细细的羽毛嵌到鎏金的头饰上,工艺极为复杂精细。从前锦兰有半套点翠,已经羡煞了多少旦角儿,三天五天就有人来借,气得锦兰将头面藏在箱子里,上了三把锁。
眼前摆的这套头面足有四十余件,正凤、偏凤、顶花、侧蝠、顶花、串联、葫芦簪,一一齐全,鸟羽都是整齐的雪青色,如光如幻。
寂川摇摇头。“寂川不收。”
晋容朝前跨了一步。“许老板,我不是送你的。”
“那是送谁?”
“送玉环。”
寂川听完一愣。这贝勒爷是听戏听痴了么?哪里有什么杨玉环呢,有的只是他们在那乐声和歌声里,一起做的一场梦啊。
“这京城上下,除了许老板的杨玉环,再也没有人能配得上这套头面。许老板收下它,是它的造化。”晋容道。
寂川还是摇头。“寂川不能收。贝勒爷若是爱听戏,时常来听便是。难道贝勒嫌我装束陈破,配不上演你心中的玉环么?”
“我心里没有玉环,只有许老板。”
寂川只当是玩笑,抬头看晋容,那人却是满眼的认真。寂川盯着晋容看了半晌,想到自己毕竟欠着他的情,到底心软了。“那我就挑一样吧。”
晋容便陪他蹲下来,巴巴地看他在妆奁中挑选。“选这个吧?”晋容指着最大的那只正凤,口含珍珠,拖着七根精巧的尾羽,好不威风。“许老板戴这个一定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