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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惊梦 (鲤什么)


  海秋几句话便夸得周太太喜笑颜开。“瞧瞧我们金太太这张嘴,全上海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比你还甜!”
  “我倒是想劝秋妹妹赶紧雇几个下人。”方敬雯用水葱似的手指悠悠抽出一张牌,拍在桌子上。“金先生也是个大人物,他来了这才几天,已经传得满城风雨,说大清朝的贝勒爷到我们上海来了,都挤破了脑袋想结识。你倒好,把人家金先生关在屋子里不放,给我们几个端茶送水,说出去要让人笑话死了。”
  方家是上海有名的实业之家,方敬雯身为长女,自幼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嫁的又是学校里的教书先生。虽然身上穿的跟周太太一样是祥云阁最新款式的杭绸旗袍,却少了市井之气,多出几分气定神闲,知书达理的韵味来。
  “这可怪不了我。”海秋拾起方敬雯刚刚打出的二条,从自己跟前的牌面里推倒了两张,并到一块儿。“碰了。我家这位先生腼腆得很,说上海没有熟人,就连门都不肯出。他说一上街,人人都看他,指指点点的,就像在菜市场看猴戏一样。你说笑不笑人?人人都看你,那是他们想见见你贝勒爷的真容啊!你倒还不乐意了。”
  方敬雯笑起来,描摹精致的眉尾微微下垂。“说得也对,贝勒爷从前住在王府里头,深居简出的,哪能让我们这些老百姓随便瞧来瞧去的?”
  “可不是吗,”周太太也附和道,“我们在这儿把贝勒爷上上下下瞧了个痛快,倒是我们的福分了。”
  晋容坐在麻将桌旁的沙发上,一边读报纸,一边无奈地看他们一眼:“姐姐们可别开我玩笑了。平常海秋那一张嘴我都说不过,你们这儿一桌子的嘴,就是咬定了太阳打西边儿出来,我又敢说一个不字吗?”
  一桌子太太笑得银铃似的,手里也没闲着,又摸了一圈牌。
  “说起来,我弟弟敬亭刚从美国回来不久,在上海也没什么熟人朋友。秋妹妹你要是放心,可以让敬亭带金先生四处转转。他们年龄也相近,应该谈得来。” 方敬雯道。
  海秋佯装漫不经心地打着牌,暗中跟晋容对了个颜色。“有雯姐姐这番心就再好不过,太打扰方先生就不好了。”
  “跟我客气什么,他一天清闲得很,下班回来就没事做,尽看些闲书。年轻人,还是多在外面转转好。”方敬雯又打出一张四条。
  “啊呀!”海秋掩着嘴一声惊呼。她从方敬雯手里接过那张四条,推倒自己面前的牌。“胡了个清一色。”
  散局以后,海秋拉住方敬雯,递了两张戏票给她。“还请雯姐姐赏光。”
  “这是肖玉春肖老板的演出?”方敬雯接过戏票,有些惊讶。“我叫人去买,说半个月前一开票就卖完了,你们是怎么搞到手的?”
  “我们和玉春在北平就认识了。我这回来上海,他说这么久不见,要请我看戏。”晋容解释说。
  “今天正好说到了,雯姐姐不如邀方先生一起来,让方先生同我们家这位见见面。”海秋笑着说。
  “好,好。”方敬雯点点头。“敬亭从小在美国上学,最喜欢莎翁的戏剧。也该让他见识见识我们自己国家的戏,是不是比那个莎翁还要好。”
  几人又谈笑了几句,方敬雯将戏票装进提包里,跟他们道了别。
  等到方敬雯走出门去,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二人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不会怀疑吧?”晋容不放心地问。
  “应该没问题,”海秋沉默片刻,“等你见到他,考验才算真正开始。”
  对角儿而言,唱大轴毕竟是件大事,玉春到戏院比往常要早一些。
  他正在镜子前画着眉毛,富贵戏院的冯老板忽然走过来。“肖老板,” 冯老板带着歉疚说,“今天唱中轴的花脸害了伤寒,只好委屈你唱中轴了。”
  换做从前,他一定拍着桌子就骂起来了。票提前半个月就卖光了,哪个不是冲着他肖玉春来的?现在赶他去唱中轴,岂不是当着所有观众的面儿给他难堪么。
  但在师哥身边待久了,他似乎也不太在乎这些事了。什么面子里子,又碍不着什么实事。“那谁唱大轴啊?”玉春放下笔,淡淡问了句。
  “许老板今日得空,可以来唱大轴。” 冯老板说。
  既然如此,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全上海怕是也找不出一个敢让师哥唱中轴的班主。 “师哥要来,怎么不早说一声?”
  “那个害伤寒的花脸今天早晨才来告的假,我刚好约了许老板在餐厅吃早茶,许老板听了,说可以来救场。”
  玉春点点头。“我知道了,冯老板你去忙别的事吧。”说着又拾起了描眉的笔。
  “这回可真是对不住肖老板了。” 冯老板说。
  “冯老板说的是哪儿的话。论资排辈,我肯定是跟在师兄后头的。”玉春笑道。“何况咱们同出一个师门,谁唱大轴还不都是一回事?”
  冯老板见他确实没有往心里去,这才放下心,转身走了。
  玉春正要将那条眉毛画完,心里一算日子,突然意识到不妥。他给晋容的戏票就是今天啊!
  他也顾不上妆才画到一半,裹上件大衣就匆匆往楼下跑。“小妹,”他拉住戏院前台的接待员,“快帮我打个电话到花园饭店。”
  好容易等到电话通了,他迫不及待地接过话筒。“你好,我姓肖,找金先生和金太太。”
  “肖先生您好,金先生和金太太刚刚出门了,您有什么口信要留吗?还是等他们回来,我通知他们回电?”
  “不……不用了。”玉春愣了愣,放下电话。
  那两人十年未见,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啊。
  富贵戏院是冯班主来上海之后,收购一家西式剧院改建而成。后台有好几间休息室,供前来表演的角儿们轮流使用。唯有他许寂川那一间是固定的,就算他不在,旁人也用不得。
  “宣儿,替我将那副点翠侧蝠和耳环拿来。”他贴好了发片,随口唤。
  少年替他拿来发饰,却将盒子往桌上没好气地一掷。“先生!您又叫错了!”
  他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宣儿早就跟闯子一块儿去法国了,如今跟在他身边的是从乡下来上海讨生计的小玉。“对不起啊,小玉。”
  “先生,往后你要是再叫错我的名字,每回都得给我涨五块钱工资!”小玉忿忿道。
  “好好,”寂川失笑,“每回涨五块。”
  正说着,忽然有人慌张敲门。小玉去开了门,寂川转头一看,是师弟玉春,已经上好了《天女散花》的扮相,宝相庄严,却不知为何眉头紧锁。
  “怎么了?”他让小玉暂时离开,把玉春拉进屋子里来。台前的开锣戏已经开演,咿咿呀呀的胡琴声依稀传来。
  “师哥,我……”玉春垂着头,“我做错事了。”
  “做错事,想办法补回来便是,着急也没有用的。” 他拉着玉春的手,柔声安慰。
  玉春欲言又止地看他几眼,摇摇头。“师哥,你可千万要原谅我。”
  “你说便是。”
  “……容贝勒来上海,我请他来看戏了。”
  容贝勒?
  这个名字太遥远了。
  春日桃花,雨夜夏荷,烛光映着轮廓温润的眉眼,晚风吹起轻纱帐幔。那些好不容易逐渐淡去的记忆,忽然又被这简单几个音节唤醒过来。
  “哦,”寂川淡淡一笑,“请便请了,有什么不妥?”
  “我……不知道师哥今天会来……请的正是今日。”
  寂川愣了片刻。他应该做何反应呢?是哭是笑?是悲是喜?时间荏苒,他早已连那个人的容貌都记不真切了。
  “我知道了。”他轻轻推了一把玉春,自己转回镜子前。“你去准备登台吧,别再多想。”
  玉春不放心他,回头看了好几次,只看他冷静地戴着头花,这才推门走了。
  待门关上,他停下手中动作静坐,久久凝视着镜子。
  十年,竟然已经这样久了。
  经历过战乱与浮沉,镜中的脸虽然尚且年轻,眼中却已写满沧桑旧事,像一个失去灵魂的人。
  那人又是如何呢?
  他忽然笑了。那人应该早就将他忘得干干净净,否则也不会十年来音信全无。自己却在为了一场偶然的碰面如此惴惴不安,未免有些自作多情。
  他拈起一朵水蓝的绸花,别在发间,轻声背起唱词来。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房间。


第14章 别姬
  离演出开始还有半小时,剧场门口已经挤满了人。
  “秋妹妹,让你们久等了。”方敬雯披着羊绒披肩,步履款款地从敞篷轿车上走下来,身边跟着个身穿高级灰色西装,面色冷峻的年轻男人。
  “我们也刚到,”海秋冲方敬雯一笑,转向她身侧的男人,“这位想必就是方先生了。我是傅海秋,这是我先生金容,久仰。”
  “你们好。在家常听大姐说起你们,今天总算见到面了。”方敬亭同她和晋容分别握了手,脸上虽然也有笑容,比起社交场上那些八面玲珑的老手,难免要冷淡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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