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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春意录 (素衣唤酒)


秋梧山庄尚有人在,却任由“景山上栖息着吃人妖怪”一说传遍东嘉州,究竟是山庄中人想着远江湖之远,从此远离俗世,避隐于林,不愿外人打扰,还是,那“吃人的妖怪”本就与他们有关?

第39章 第 39 章

四人踏上青石延展的路径,走了不过片刻,忽听身后传来铁器木榫的碰撞闭合声,四人俱皆怔愣一瞬,即时想到大抵是机关阵法再次开启的声响,不及细思,只得运了轻功奔走。
沈琼华因了从前要时时刻刻江湖逃命,轻功却是满身功夫中最为出色的,此时又得了温言相护,半步不曾落后,随三人依着青石路轻然落到一扇朱红高门前。
百年山庄烛火通明,直将星月暗淡的天幕也映亮了半边,门梁宽宽额匾上笔走龙蛇的“秋梧山庄”四字仿如蕴了无尽的天机云锦。夜雾淡薄中瑶殿楼台绰约之姿隐隐,似幻似真。
几人才在门前落定,朱红高门便缓缓打开,提着琉璃宫灯的美貌婢子娉娉婷婷地袅娜而出,人人笑颜覆面。
此情此境,美轮美奂,却教沈琼华深觉诡异,他不知怎的竟忆及从前看过的话本中所描所绘——七月半鬼门大开,百鬼出游。
美人分了两侧盈盈而立,低首行礼,唇角仍是曼曼巧笑,手上轻提的琉璃宫灯绘着花团锦簇,一路延伸到山庄深处。
沈琼华问了好,却是无人应答,夏侯昭满面寒霜,嘲言讽语说了个遍却也无人回击。
一时间无人言语。满山虫鸣,夜鸟清啼竟也没了声响。
四人立在原处,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如何是好。方才阵法处,不等他们行程过半,机关便被重新开启,也不知是急着收回玉簪还是存了恶意要绞杀他们,如今再看这巧笑倩兮的美婢,真是诡异深深。
沈琼华多瞧了婢子两眼,愈觉这些人美则美矣,却无灵无魂,只像着精致木偶一般。
沈琼华在江湖的红尘白浪中浮荡多年,向来是遇强遇弱皆只管保命在先,如今这悚然情景令他生了深深怯意,几乎要转身夺路而逃。可凌驾于这惧怕之上的,是与温言同进同退,不分不离的决心,当下便只是咽了咽口水,更加贴近了温言几分。
温言初入江湖,一身功力是为青年才俊中的佼佼,兼之所求皆为温澈,当真是万事笃定、心性坚稳。可如今见了这景象,亦是不免震颤,只是心中惧怕之意不及升腾,臂上便渡了沈琼华的热意过来,所惊所惧当即碾作尘烟化入虚空——万事惊不得,他总要稳着才可护卫身侧那人身安心安。
温言伸了手与沈琼华相握,侧首低声道,“我护着你。”
沈琼华点点头,“我也护着你。”
四人循着宫灯璀璨行了进去,烛火星星一路蜿蜒,竟是瞧不到尽头。也不知走了多久,才到了宫灯指引的尽头处。
满面笑意的年轻男子迎了上来,抬手行礼,语音清亮,“在下时远鸿,是这秋梧山庄的管家。一路行来,辛苦贵客了。”
四人不及言语,时远鸿又道,“绣莹姑娘歇下了,明日一早才见得。我着人备了客院,公子先歇一歇吧。”
时远鸿挥手招了名小婢上来,“你引路,”转头对着温言等人笑语告辞,“远鸿不扰了各位歇息了。”
言罢即走。
沈琼华的“谢”字噎在喉间,最后也只得咽了下去,对那小婢无奈笑了笑,“你们的管家,恩,做事真是利落干净。”
小婢唇角泛着春花笑意,纤纤玉指轻执宫灯,款款转身引路,沈琼华所说字字句句仿似不曾入耳。
沈琼华眨眨眸眼,几乎要疑心着自己只字未言。
沈琼华形容可爱,温言却笑不出,只将人往怀里揽了揽——这山庄,上下透着邪气,人事皆不对。
此后无人言语,随着那行起路来不闻声响的小婢去了客院。四人各有客间,沈琼华却拖着温言的手,对那小女子笑笑,“我与这人一起。”
那女婢抬眼瞧了沈琼华一眼,眸中诧异一瞬而过,嘴角仍是烂漫笑意,低首行礼便退了下去。
这人行走动作的声响几不可闻,惹得沈琼华连着呼吸也不觉的放慢了些,凑在温言耳边清浅道,“这是怎么了?做什么都要这般轻声么?”
温言眉间肃凝,微微摇首示意他不清楚。因了深觉此地诡谲难测,温言与沈琼华合衣歇在榻上,太阿握在掌心,精神一刻未曾松下。
初夏晨间灿阳绚烂,露水晶莹,明亮阳晖将这间客院照了通透,繁花绽绽,翠浓缭缭,真正一片红情绿意。景是极致的好景,却教人心中抑抑,不得开心。
温沈二人与毒门师徒聚在小厅处,围着一桌的金玉吃食,瞧慕歌青对那些个精致佳肴左翻右看。
慕歌青翻了半晌方道,“无毒无蛊,放心用吧。”
无人下筷。非关慕歌青,只是这庄子教人抑郁,见着如何精美华贵的吃食也没了胃口。
夏侯昭此人向来心狠无畏,彼时在南海楚澜时,进了人家的禁地都是理直气壮的模样,如今倒是谨小慎微,处处提防,“这庄子静得太过不寻常。”
“早间我在屋脊上瞧了瞧这座名满天下的山庄,”慕歌青拈着一支竹筷戳着白瓷碟子里的嫩滑点心,“当真是大得很,气势也足得很。可它树草名花繁多,竟引不来几声鸟鸣。”
沈琼华几乎是整夜未眠,此时接了他的话道,“晚间也没有虫子叫。”
“兰花是秋梧山庄的徽记,可这里名花百种,独独没有兰。”
沈琼华闻得温言淡声所言,心中更是不安。
四人静静间,时远鸿清亮嗓音在外间响了起来,“几位公子,绣莹姑娘起身了,急急的要见各位。”
出了小厅见着时远鸿,几人心中俱皆惊了惊。
纵使昨夜未曾将他看得真切,可经由琉璃灯盏也瞧得出他是个面若冠玉的康健男子,不过一夜之间,这人便面色凄凄,唇色青白,可饶是这般,这位时管家的唇角仍是泛着与昨夜初见时一般无二的融融笑意。
“时管家,你、你可是身体有恙?”
“远鸿做了错事,绣莹姑娘生气,降了惩罚,本是我该受着的,”时远鸿满面笑意,教人一时之间辨不清他身上受了什么伤痛,“几位公子若是用好了早饭,这便随我去见绣莹姑娘吧。”
在这庄子里,任是饮金馔玉也没兴致了。几人当即便随着时远鸿去拜会那位神秘的绣莹姑娘。
四人随着时远鸿在繁复回廊中绕来绕去,水榭幽轩歌榭亭台的各姿各貌皆入眼睫掠遍,才终是抵达了一间宽敞精致的厅堂前。
时远鸿的轻言细语自里传来,“绣莹姑娘,客人到了。”
许是她示意了什么,时远鸿急急跑出来,笑着引了他们几个进去。
此前一路,沈琼华内心猜想依着庄内婢子俱皆那般貌美如花,这位绣莹姑娘大概是生就了倾城倾国的姿容了。此时到了厅堂处,抬眼一望,当即便傻在当场,心头更是狂烈地跳了起来。
端坐在厅堂主母之位上的,哪里是什么姑娘,赫然是一名鹤发鸡肤的老妇人,略略看去,她合该是百岁之龄了,可这人却作少年人打扮,银丝白发依着豆蔻少女梳着双髻,指上染着榴花丹寇,唇间也点了明亮的红,身上所着正品大红的衣衫,层层叠叠,绣花繁繁,倒像是件嫁衣。
周身疲疲老态,一双眸子偏生极亮。
“我家庄主的旧物在那南海搁置了百年,如今得归,真是谢谢几位公子了。”
她声音已至嘶哑垂垂,用词语意偏要依着豆蔻少女一般。温言纵是心性坚定,此时也是神志蒙怔,沈琼华更是起了冷意,脊背上泛起一层薄汗。四人怔怔愣愣,内心颤颤,一时间竟没有人回她的话。
这“绣莹姑娘”看着也是不放在心上的模样,笑道,“不知能否将那物事交与我辨瞧一番?”
静寂之中,温言最先回了神智,伸手在沈琼华背脊上轻轻抚了抚,“沈琼华。”
痴痴缠缠,情意缱绻。
沈琼华歪着头瞧了温言一眼,心中惧颤退了几分,探手自怀中取了绢绸包裹的白玉簪子递给了时远鸿。
绣莹直勾勾盯着那枚簪子,眸子里一时是恨火炽热,一时又化作万千柔情,枯槁的手指拈着簪尾,举在眼前细细看了良久,忽地将这白玉簪狠狠掷在了地上。
玉簪子摔在柔软的波斯毯子上,裂作几段。
厅内的几人被她吓了一跳,不禁想着,难不成这簪子是假的?沈琼华与温言对望一眼,皆是不明就里——那日晚间,他分明告知了温言,他曾亲见着这白玉簪子经由木樨香浸染,化出了一朵莲瓣红兰。他将那兰上的经络瞧得清楚仔细,分明就是秋梧山庄的徽记。
绣莹倾着身子痴痴望着那簪子,口中喃喃有语,一双眸子似是极为痛心不舍,又似是极致的憎恶,“庄主庄主,你亲上昆仑山去寻的羊脂白玉,亲手浇注的家徽兰,亲自打磨雕刻的纹饰,我是不舍得这般待它的,我怎么舍得呢?可偏偏、偏偏这簪子是你备下要送了给那个贱/人的,是你要讨那贱/人欢心用的!我偏不如你的愿!”
“彼时瑞雪初降,有人随着我归庄奴仆悄然溜了进来,装傻充愣月余,盗走了秋梧山庄家册中的一页,我遣人千里追踪,灭了他一门上下,”绣莹望着厅中四位生客,眸中癫狂之意愈加浓烈,“却不想仍是留了余孽!竟还敢拿了那簪子来气我,今日,你们四人,哪一个都不要想着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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