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入神地欣赏着池里的鱼群,他能准确地记住塘里的每条鱼,这是他的过人之处。妻子柳夫人总是在他观鱼的时候,会为他送上一壶新沏的暖茶,供他提神醒脑。今天也不例外,柳夫大早就为他采下一潭花露,花的芳香,注入茶的悠香,就是柳园的清香。
“夫人辛苦了!这些让仆人做就行了,夫人却一定要亲自受累。”柳连成说道。
“不同人煮的茶,味道也各不相同,官人喝惯了蝴蝶泡的茶,仆人所煮之茶你怎能习惯。”柳夫人的声音柔和优美。
“太谢谢夫人了,我今生能与你成为夫妻,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将茶端起放在嘴边尝了然一口说道。
“官人客气了,能伺候官人才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柳夫人笑道。
夫妻间相敬如宾,他们十多年来一直如此。
年年岁岁,暮暮朝朝,他们如初次相遇。
丈夫事业有成,妻子温柔贤淑,他们都为拥有彼此而满足。
多少人羡慕的人生,只此一予。
但人生是矛盾的,人生总会有那么几个死结。有的人,一辈子守着一个结,到临终时也没将它解开。有的人,为别人解开了太多死结,临终时却发现自己的一个结也没能解开。
柳连成与妻子相对而坐,妻子道:“青儿她……”
他轻轻握住妻子的手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
妻子也望着丈夫的手道:“她没有错,本就不该受任何伤害。”
丈夫将妻子的手握地更紧,说道:“我们也没有错。”
妻子慢慢抬起头,深深地望着丈夫的双眼,笑道:“我怕会有一天,发现自己也错了。”
丈夫的眼睛,突然显得无限的空洞,就像是两孔通往异界深井,他缓缓说道:“你没有错,有错也是我的错。”
妻子没有再说话,其实在她心中,有很多话要对丈夫讲,只是她觉得那些根本就是很荒诞的想法,连她自己都不会相信。
丈夫饮过茶,妻子默默地离开。
他依旧望着塘里的鱼,深沉思索着今天、或者明天应该发生什么。
余管家来了。余管家三十几岁的样子,是个相貌极丑的男人,颇长的脑袋上长满了疥疮,肥厚的嘴唇托着个狭小的鼻子,一双眼被深埋在肉里,估计连他自己都很难找得到。他不慌不忙地走来,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他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不会显得慌乱,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是柳园的管家。
他看到柳连成正入神地观鱼,便没去打扰,而是默默地站在一旁。其实柳连成知道他来了,没有去理他不是因为对他的长像感到厌恶,而是这对主仆之间多年来的一种默契。
柳连成又撒出一盘鱼食,依然注视着汹涌的鱼群,轻声道:“出了什么事?”
余管家回道:“今天接到消息,送亲的队伍出了事。”
柳连成转过身,望着余管家的厚嘴唇,问道:“送亲队伍出了什么事?”
余管家说:“送亲队伍在沙漠遇到了大风暴,人死的死、散的散,小姐她……,也不知所踪。”
柳连成挥挥手,余管家悄悄地退下,这个时候,他要做的是尽快找到小姐,或人或尸。而柳连成此时正被一巨惊雷击溃了意识,需要时间来恢复,但他不能在别人面前露出他脆弱的一面。
青青,就如柳叶般青青,总会给人清新柔婉的感觉。春天才刚开始,柳叶怎会飘落?青青怎么会死?柳连成突然好想念自己的青青,他不知不觉来到了青青出嫁前住过的房间。房间犹昨,却没有了青青的影子,柳连成目睹房中的一切,不由得心头涌上一股酸楚。青青可是他唯一的女儿,她才十五岁,刚刚出嫁,还没来得及见到自己的丈夫,就出了这样的事。他心中在不停自责,他不该让青青去远嫁异国他乡,就算对方是尊贵的王子,可青青她……
他看到了青青的书桌上放着未完成的《月上荷花》,青青最喜欢荷花,她也很爱画荷花。或是触物生情,也或是人的原始本性,柳连成不禁潸然泪下,他轻轻地抚摸青青的书画,然后他提起笔在上面开始认真地描画起来。
忽然,屏风后有一丝响动,柳连成慌乱地放下手中笔,忙用衣袖拭擦眼角,然后厉声喝道:“谁!”屏风后没有人说话,他却还是走了过去。
屏风后,青青惊惶地站在那里。
真的是青青!青青回来了!他一把将青青拥进怀中,生怕她会在一瞬间消失。青青不知所措,娓懦地望着父亲:“爹爹!我……”柳连成将女儿抱得更紧,眼中再次涌出两行泪水,他非哭非笑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青青伸出手,拭去父亲眼角的泪水,她突然觉得自己英雄般的父亲原来如此可怜,这是她第一次见父亲流眼泪,也是她第一次给父亲擦眼泪,这本应该是父亲为自己做的事,今天却互换了角色,她突然感觉自己长大了。
她依偎在父亲怀里,感觉自己就像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儿,她向父亲撒娇:“爹爹,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想青青了?”
柳连成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强颜道:“爹爹是看到青青高兴的,爹爹太想青青了!你什么时候回来了,为什么躲在房里不去见爹爹?”
青青垂下头说道:“我怕爹爹会责罚青青。”
柳连成叹道:“爹爹怎么会责罚你,爹爹只会疼他的青青。”
青青抬起头,调皮地看着父亲道:“爹爹说话算数!你不怪青青了!”
柳连成呵呵笑道:“爹爹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爹爹不怪你,爹爹为什么会怪你?”
是啊!他为什么会怪她?女儿失而复得,还有什么事会比这更重要?
柳连成慢慢地放开青青,也慢慢地恢复了常态,慢慢又变得严肃起来,他用那种严厉的眼神看着青青,青青感觉全身像是爬满了虫子。
他转过身背对着青青道:“说吧!你做错了什么事,要我不怪你?”
青青原以为父亲早已知道了她的秘密,却不知父亲是刚接到了她噩耗的消息。
她傻傻笑道:“没事,女儿没有做错事。”
柳连成接着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给爹爹解释明白。”
青青不知如何是好,她走到父亲身边,拉着父亲的手撒娇起来。柳连成也早习惯了她的这招,依旧板着脸不去理她。
她嘟起嘴,生气地说:“爹爹这次说话不算数,你说过不怪我的。”
柳连成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但他还是用很严厉的语气道:“爹爹没有怪你,只是让你给爹爹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青青无法向父亲解释,她对自己也无法解释。每个少女,都会梦想着有一天,会有一位英俊的王子手捧鲜花来到自己的门前,他会带上她一起骑着白马走进那座豪华的宫殿。青青也有过无数次的遐想,她每次想到自己的王子,脸上都会飘过几朵红彤彤的云霞。她的梦想很快实现了,在她去年十四岁时,无所不能的父亲给她定下了一门亲事,而对方就是远在西域的朵利王子。她虽然没见过这位王子,却听说过他是一个英俊威武的英雄,也是未来朵利王国的国主。青青开始憧憬那座豪华宫殿里的一切,黄金的屋顶,白玉铺地,有四季不谢的花朵,有千年不落的甜果。
这一切,她讲给了自己的一个朋友--小乞丐,小乞丐听后哭了,因为小乞丐什么都没有,没有青青如云的衣裙,没有摇坠悠悠的珠花,没有父母的宠爱,更不会有王子的青睐。青青看着痛苦悲伤的小乞丐,明白了自己原来已经拥有了很多,或许是因为出于同情,或许是她不愿失去自己已经拥有的一切,她毅然决定将自己盼望已久的王子让给一无所有的朋友。在她出嫁的前一日,她偷偷把小乞丐接到自己的房间,亲自为她穿上原本属于自己的嫁衣,插上了那一枚珠花。
在父亲的逼问下,青青只好坦白了所有。
柳连成一生长叹道:“莫非这就是天意!”
青青当然不会明白,父亲也曾让朋友替自己躲过一劫;她也不会知道,小乞丐可能永远被埋葬在塞外的沙丘中。
青青再次依偎在父亲怀里,父亲轻拍着她柔弱的肩膀,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
花开满园香,蝴蝶翩翩来。
蝴蝶夫人自渔亭离开后,独自来到“别苑”。这是柳园内一个独立的别院,其中最惹人注目的就是“蝶楼”,说是楼却像一座堡垒,或者说是坟墓。整栋楼共四层,只有最底层有一道进出的门,其它地方都是密不透风。这是蝴蝶夫人的专属地方,除了她没人能进蝶楼,就连柳连成与青青也不曾进去过。她每天都会来这里一次,这里或者是她的噩梦,噩梦有时候也会成为习惯,当噩梦不见的时候,可能会另她更不安宁。她打开门走了进去,门内还有第二道门,第二道门没有锁,却需要特殊的钥匙才能打开,那就是蝴蝶夫人手腕上的白玉镯。她将手镯放入触动机关的暗槽,门自动地向两边划开,等她走进去后门又自动地闭起。原来这里是一个剑室,里面摆放了几把宝剑,看上去都已沉寂很久的样子。她没有去取其中的哪一把剑,而是直接上了楼梯。第二层是一间画室,墙壁上挂着几副画,其中一幅画中是一对人,看神情像是一对情侣,或是夫妻。她也没有在此停留,径直来到了第三层,这一层只有一张桌案和上面放着的一柄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