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染愣了一下,随即摇头道:“不恨。”
“不恨?”胡妃惊讶地追问,“怎麽会不恨的呢?”
“有爱才会恨。”燕染淡淡答道,“既已无爱,那要恨又有什麽用?”
说著,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飘了一眼去向门外。
“你竟然已看透到了这般地步?”
胡妃著实吃了一惊。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昔日单纯、活泼的大漠青年竟然变成如今这样的性格,这其中定是有著不为外人所知的痛苦与曲折。
她有些好奇,却并没有开口询问。因为只需要看著宫里那个高傲暴烈的皇帝,就能够猜想出那个与他一母同胞的王爷也绝非善类;可是看著燕染这一身精致、昂贵的装扮,她又觉得涟王爷对於燕染非常重视。
然而,面对著胡妃明显询问的目光,燕染始终保持著沈默。女子犹豫了一会儿,忽然凄凉地笑了一声道:
“我若是能像你这样看透了便好了。”
第47章
说著,眼眶中充盈了许久的泪珠终於滑落下来。
燕染不忍令她伤心,於是宽慰道:“恨也是人之常情,却要注意不能伤到了自己身子,否则便是得不偿失了。”
他本心乃是安慰,却不知全然逆了胡妃的心意。那憔悴却依旧美豔的女子愈发止不住地落泪,喃喃道:“我不仅仅是去恨……恨那个人,却也爱他……爱上了那个令我们家破人亡的元凶……”
燕染大吃一惊,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双手不自觉地支在桌子上,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起身离开。
胡妃看著他如此明显的情绪变化,内心一阵黯然,立刻用手捂住了脸,低声哀求道:“求你不要这样看著我……我知道不应该那样去想,但心中不知不觉地就……”
听她这样请求,燕染终於勉强稳定了一点情绪,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你为何喜欢上了皇帝?”
“就好像中了魔咒。”女子低声道,“好像我天生就对强者心存仰赖之心……看著他统治这个比大漠更辽阔百倍的国度,看著无数人在他面前俯首称臣,我便不知不觉……”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於被又一串沈重的咳嗽声里淹没了,只剩下一点游丝一般的气息,依旧在诉说著:
“……我好恨,恨我自己这样下贱。我想过去死,但他却笑我这样的身体,就算到了黄泉,族人也不会再接纳我……我更恨我自己,恨自己能有结束生命的勇气,却始终没有想过对他作出什麽不利的事……”
这是一种无法消弭的,同样强烈的爱与恨。唯一不同的是:爱是自发产生的,而恨却是被迫。
自愿的爱,始终无法被强迫的恨所熄灭。
一瞬间,燕染忽然觉得自己开始理解她的痛苦,可这种痛苦无法消解,更无从抚慰。
“放手吧。这样能让你觉得舒服一点。”他叹了一口气,还是说出了那句伤人的话:“那个皇帝,他爱的不是你。你根本没有必要为他伤心。”
“我知道,其实我都知道!”
女人的啜泣声愈发明显了:“我知道他最近一直都在寻找那个叫沈赢秋的人的下落,今天把你们叫过来,也是想要通过你们把那个人找回来……可是我就是……就是……”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心思已经十分明朗。
燕染坐在她身边,只觉得好像贴近了一个泯灭了希望,毫无一点生机的枯树,心中同样被带得喘不过气来。
“你这又是何必……”他反反复复地叹息,“你说我变化大,可为了一个情字,你不也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
“情之一字?说来轻巧……”女子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燕染,这两年里,难道你就没有经历过我这般的经历?又是什麽事情让你能舍得将爱恨一并舍弃了?”
燕染不意听她将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心头微怔,便不由自主地去回忆。可谁知道他大病初愈,并经不起心绪上的反复。一想起从前那些伤心痛苦、饥寒交迫的时光,脑海中顿时觉得一阵混沌,忙用手撑著桌子勉强站好了,额角上便落下涔涔的冷汗来。
第48章
胡妃也不意於见到他这一幅孱弱的模样,一句话在心中回转了几次,却还是吐露出来。
“燕染……我看你,依旧是没有能够舍弃爱恨,只不过是故意要将他们淡忘了。可是这样真的好麽?真的……你真的 能够做到忘情麽?”
燕染心中一片纷乱,也顾不上去反驳她。这时候却听得门口有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吭吭吭”地紧著咳嗽了几声。
是太监总管在提醒!
胡妃兀然止了泪水,她侧过脸来仿佛仔细地在听著什麽,忽然压低了声音道:“皇帝要来了……”
燕染知道这其中的利害,立刻起身从屏风後面出来。不忍再看胡妃脸上的泪痕,只低声作别道:“我走了,请你好好珍重……”
至於这珍重的下文,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
胡妃知道他是一片好心,因而也点了点头,哽咽道:“你可能是我这辈子,所见到的,最後一个大漠上的人。我见了你之後,就算是对於大漠彻底断了念想……”
燕染听她语中竟然透露出一股颓废绝望的意识,心中暗暗吃惊。然而此时太监已经推了门进来,急道:“皇上已经过了洛华门,公子请赶紧到王爷那里去。”
说著,就主动来拉燕染的胳膊。
燕染被太监一路带出了捧香阁,刚出了门,便见到李夕持立在一盏石头宫灯旁,身边站著一个身穿朝服的朝臣,被李夕持遮挡著,一时看不清面容。
李夕持听见了开门声,便转身去看。这时燕染便看见了那名大臣的模样。
竟然是郑长吉!
那人与郑长吉相仿年纪,一般模样,只是身上穿著四品文官的衣服。而浑身上下也因此而散发出一种与平日里的郑长吉截然不同的气质。
不,他不是郑长吉。
燕染推翻了自己先前惊愕的假设。
这个人应该就是郑长吉的孪生兄长──郑长霖。
“燕染,我们入座去吧。”
李夕持一直守在捧香阁门外,此刻等到了燕染出来,他便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就要去院子东边的座位上落座。
然而这时的燕染却仿佛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著眼前的那个男人。
李夕持寻著他的目光,很快发觉了原委。於是有些不悦地介绍道:“这位就是郑长霖。”
果然。
燕染的眼皮猛地跳突了一下,心中忽然感觉有一股腾腾的火气往上喷涌。若不是此处夜间昏暗,只怕在场的人都会看出他的脸色一下子红了起来。
“你……就是郑长霖?”他努力平静地问道,“你就是长吉的兄长?”
立在他对面的男子愣了一下,然後温文地点头道:“长吉正是舍弟。郑长霖见过澹台公子。”
他的问候没有任何特别,却让燕染发自内心地感觉到寒冷。
他不由自主地问道:“怪不得沈公子管郑长吉叫二哥。原来大哥就是你啊。”
一旁的李夕持听见这句话,立刻沈下了脸色。而郑长霖却犹自不解地跟著问了一句:“沈公子……你说的是?”
燕染心中一寒,禁不住的冷笑道:“沈赢秋沈公子啊。”
听见“沈赢秋”这三个字,郑长霖的脸色果然起了很大的变化。不仅带著惊讶和一些愧疚,更有另一种古怪的、类似於心虚一般的表情。
第49章
看著眼前与郑长吉如此酷肖的脸上的这些陌生表情,燕染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愈来愈快,有一些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似乎不该出现的情绪忽然嚣张起来。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发怒是在什麽时候,可是眼前,面对著这个男人……
思绪在呼吸开始急促的那一刹那戛然而止,因为李夕持一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拽向座位边上。
“燕染,皇帝来了!”他轻声提醒,“不要忘记我们是为什麽才来这里的。”
这话确实让燕染冷静了下来,随後,花园北面的大门外忽然亮起了一片通明的灯火,其中伴随著一大群人走动的声音。李夕持急忙拉著燕染走到暗处立著,而花园里所有的皇亲贵胄们也都安静了下来,垂手肃立。
一片突兀的安静之中,一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然後花园门口出现了一个被侍卫与宫女们簇拥的年轻帝王,穿著象征至高无上的高贵皇袍。
燕染站在李夕持身边,远远看著这个陌生的帝王。他的目光长得与李夕持有七分相似。却显得更加霸道与跋扈。若说李夕持当年在大漠还能有点收敛与温和的表现,那麽此刻的皇帝便肯定不会对任何人假以词色。
他正这样寻思著,转眼之间皇帝已经来到了御座边上。满园的人山呼万岁,皇帝却只是轻轻扬了一扬手,随後就把目光幽幽的转移到了李夕持和他的身上。
虽然自己身边还有一个曾经信誓旦旦,许诺要保护自己周全的李夕持,但是被皇帝的目光所触及的那一瞬间,燕染也还是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的寒栗。
他讨厌这种感觉。好像自己正被人拿捏在手上把玩。
而立在他身边的李夕持也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感觉。不露声色地往前站了一站,巧妙的将皇帝的视线遮挡去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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