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陛下?陛下……师父?”希孟没有露出什么惊讶之色,也没有惊慌失措的举动,只是淡淡地重复着这两个词,自言自语道,“那他到底是陛下还是师父?”
“你师父就是陛下,陛下就是你师父。”王学士道,“哪里有这么问问题的?他自然两个都是。”
“不,不一样的。”希孟认认真真地说道,“如果是师父让希孟回去画画,希孟一定要努力为他画最好的画;如果是陛下让希孟画画,那就……”
“那就……”希孟失魂落魄地摇摇头,“不画了。”
车外寒风凄厉,希孟那低低的自言自语声夹杂在隆隆的风声中,却仍旧清晰可闻,一字不落地传进了王学士的耳中。
“你这孩子,哪有这么说话的?”王学士笑着拍了拍希孟的小脑袋,“见了陛下可别这么瞎说。”
希孟和王学士回到宫中时,某人果然正在书房里摔东西发脾气,平日里那儒雅斯文的模样半分都寻觅不见了,像极了一只失了配偶的雄狮,能把胆敢近前的人都撕成碎片。
内侍们都只敢候在门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引起里面那位的注意,成为泄愤的对象。
这架势,十条命也是不够他杀的。
“李顺!狗奴才!”里面的皇帝怒喝道,“滚进来!”
“是是是……”李公公吓得两腿直哆嗦,几乎是爬着走进书房里去的,一头就磕倒在地,“陛下,奴才在……”
“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欺瞒于朕!”赵极怒火中烧,顺手抄起桌上盛满墨汁的砚台就往李公公身上砸去,“希孟是什么样的人!他怎么可能不来和他师父告别!一定是你欺上瞒下不来禀报!朕现在就斩了你!”
“陛下冤枉啊……”李公公狡辩道,“奴才真的没看见过,真的没看见过林……”
“闭嘴!”赵极指着李公公吼道,“来人啊!把这个净不说实话的狗奴才拖出去斩了!”
“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啊……”
希孟随王学士走到书房门口时,看到的正是这李公公哭天抢地地被拖出去的一幕。
希孟心里一惊,刚迈出的一步又弱弱地缩了回来。
“王学士,那个人要去哪里?”希孟颤抖着声问道。
“回老家。”王学士隐晦地答道。
“看来他不太想回去。”希孟回头望着那个哭喊的人,听他口中还在念叨着“奴才不敢了”、“陛下饶命”之类的话,转头问王学士道,“陛下是希望希孟也这样说吗?可是希孟不会。”
“呃……这个……”王学士笑道,“你还是快进去吧。”
“嗯。”希孟点点头,迈开步子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只听得里面一片“噼噼啪啪”摔东西的声音,不觉脚下的步子有些发虚。
还从没见师父发过火呢。哦不,他是陛下……
“谁!谁让你进来的!”里头正在发怒的皇帝觉察有人进来,“啪”一声砸碎一个琉璃盏在希孟脚边,“你们都给我滚!”
“师父……”只是一日不见,真的就像一年那样漫长吗?希孟怔怔望着眼前这个发怒的男人,也许别人觉得他现在的模样很可怕,可希孟看着现在的他,眼中只有他那看似暴戾的目光中掩藏的无限失落与憔悴,心像被刀子剜着一样疼。
“师父!”希孟冲上前一把抱住赵极,清泪如泉般从眼角滑落,“师父别生气了,求您别生气了……”
“希孟?是你?”赵极惊讶地回过神来,爆发的火山竟然被少年的几滴泪水瞬间冷却。
“嗯。”希孟点点头,撩开衣摆往砸满了碎瓷和玻璃渣的地上一跪,“师父,希孟知错了,您别再生气了。”
“你快起来。”赵极的反应比希孟起身地反应要快得多,几乎是把希孟从地上抱起来的,望着他方才一跪在膝盖上留下的两道鲜红血痕,皱着眉头道,“你怎么能这样?膝盖都被割伤了。”
“没关系。”希孟摇摇头。
“快坐下,师父给你包扎一下。”赵极把希孟按在椅子上,往凌乱的架子上去寻觅伤药时,才意识到药瓶子也早已在刚才的一场泄愤中被自己砸了。
然而此时又不希望有别人出现,赵极找了匹干净的白绢,将希孟膝盖上的血擦拭干净,再扯下一条细长的绢布,在他膝盖的伤口上缠了了一圈又一圈,生怕他的伤口再受到什么伤害,或是感染了什么不该感染的病菌。
“师父,膝盖快要弯不了了……”希孟哀求地看着赵极,“不能缠了。”
“膝盖弯不了了师父抱你啊。”赵极宠溺地刮了刮希孟的小鼻子。其实,我就是故意的!
希孟看师父缠得高兴,只得任由他在自己膝盖上摆弄,把自己两个膝盖裹得像馒头一样动弹不得。
“哈哈,哈哈哈。”给希孟包扎完毕,看着自己在他身上的“杰作”,赵极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希孟绝望地往椅背上一靠。膝盖受伤了还能走路,不过现在好了,真的不能走路了。
赵极称,因为希孟膝盖受伤了不能走路,所以这几日晚上得歇在他的御书房里,暂时不用回到画院去。
希孟又过上了笼中金丝雀一般的生活,只能一天到晚窝在床上看各种图谱,研究历代名家的笔法,布局,设色,总结归纳,以便日后的创作用能够灵活运用。
这几日师父心情大好,在希孟面前总是眉开眼笑的,还动不动赏他吃这个那个,然而他又不说发生了什么好事情值得他这么开心,希孟总觉得他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是希孟自己有分寸,他是皇帝,他不告诉自己的事情,自己不可以乱问。尤其是后来希孟从几个太监口中得知“回老家”原来是死的意思以后,生怕问得太多自己哪天也会被某人一个不耐烦下令“回老家。”
整天闲着无聊也是看书,这天希孟踮着脚尖在书架比自己人还高的一层上胡乱摸索,摸到一本手感略微粗糙有质感的小书,将它从书架上抽了出来。
这也是一本图画,然而画工却十分粗糙,一看就不是宫廷里的专业画师手笔,更像出自民间三流画师之手。
希孟好奇以师父的水平,怎么可能会收藏这样一本图册在书房?想看看封面,可是这书没头没尾的连封面也没有了。
整本书上清一色都是简单线条勾勒的小人图,小人简单粗暴到了眼睛鼻子直接是三个墨点儿的地步,有几页是一个持剑的小人,有几页则是两个小人在比剑。虽然画得粗粗暴一些,但是动作却极为传神。
希孟一边暗暗感慨这其实是一本有价值的好画册,一边学着画册里的动作,再将这些动作按照一旁的文字说明连贯起来,看看它画的到底是怎样一套剑法。
有些事情不试不知道,一亲身实践却会感受到其中无穷的精妙。希孟发现这套画册中的剑法竟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美而不失力度,轻盈而果断凌厉,忍不住将这剑谱上的每一个动作都默默记了下来。
希孟记东西很快,这小小一本剑谱,只用一个时辰便背在了心中。
学到想学的东西总是令人愉快的,何况这属于意外收获,希孟背完剑谱,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把书塞回书架上,其余的画谱也一概看不进去了,往书房门口蹦哒去,想看看外面的风景。
希孟刚往门口跑了两步,就迎面撞见赵极笑嘻嘻地走进门来,恐他说自己不好好躺着,连忙转身就往回跑。
“站住,看见你啦!”赵极笑呵呵地对希孟招招手,“过来!你不是嫌一个人怪无聊的吗?我给你找来一个好玩的东西。”
“是什么?”原本转头就跑的希孟又折了回来,跑到赵极身边乖乖唤了声“师父”。
“哈哈哈,去提过来。”
赵极一挥手,几个内侍立刻抬着一只大铁笼进了院子,放在院中的地面上。
待看清铁笼中是什么时,希孟瞪大了眼睛——那竟是一只通体晶莹如雪的白孔雀!只是,它还半大不小的,尾羽不长不短地拖在身后,像一位高贵的小公主。
白孔雀的双眸是淡淡的红色,如大雪纷飞的天地间,仙人偶然失落人间的两颗水晶珠,晶莹璀璨,神采奕奕。
然而它很骄傲,高高昂着它高贵的头颅,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
“喜欢吗?”赵极看希孟一脸惊艳地模样,心中暗喜。
“嗯。”希孟点点头。
“此孔雀通体雪白,世间罕有,乃是大越国进贡的。”赵极笑道,“喜欢师父便送与你养着,给你作伴如何?”
“养它?”希孟看着那晶莹如雪的高傲物种,欢喜地眨眨眼,点头答道,“谢谢师父!但是不知道它喜欢吃什么?”
“来,师父和你说。”赵极拉着希孟的手,往书房中走去,“孔雀食性杂,平时喜欢吃些青草和谷物,当然你也可以喂它吃果子,好像虫子也是吃的……”
“唔……真好。”希孟暗暗庆幸,孔雀不挑食,真好养活。
这白孔雀,希孟一养便是三年,天天当师父一样伺候着它吃吃喝喝,它倒真当起了希孟的师父,天天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偶尔还会动情地给希孟抖开它那纯白无暇的尾羽来个孔雀开屏,以示对希孟悉心照料的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