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厥的傅行章被大理寺带着走过众臣身侧,傅知怀还低着头站在那里,手指狠狠刺入掌心,嘴唇剧烈颤抖着。
燕稷疲惫按了按眉心,众臣都是有眼色的人,纷纷行礼告退,快步离开了宫城,燕稷走到傅知怀身边,在这种时候,却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跟着他一起无声许久,最终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和谢闻灼对视一眼,走出去,将清净彻底留给了傅知怀。
寂静里一片五味杂陈。
燕稷和谢闻灼沉默着走出去,在青石路的末尾转弯,看到前方一道身影迎面而来,是燕周,见到他,远远躬身行礼。
他恍若未见,目不直视继续朝前走,错身而过的刹那,耳边听到燕周一声哼笑:“今夜这一场戏,陛下可看的开心?”
燕稷一顿。
眼神彻底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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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势相争,成则浮华加身,败则万劫不复。
九月初十,帝王下定罪诏,参与逼宫者尽数抄家下狱,免除不知情家眷及妇女老褥罪责后,最终定罪斩首以傅行章为首之六十四人,五日后午门行刑,同时流放二百余人,贬谪无数。
罪责未曾妄加无辜,极有端庄之风,唯一惹了争议的,就是傅知怀的去留。
谋乱是大罪,此次事情由傅行章策划,傅知怀作为傅行章独子,便是陛下念其功劳和旧情不予斩首流放,这丞相高位,也是万万不能再由他继续下去了。
甚是就连京城,也不应该再有傅知怀的立足之地。
燕周一派就着这一点,自上朝起便没停过,傅知怀站在边上垂头不语,嘴角紧紧抿着,一眼看过去,苍白而沉默。
燕稷皱起眉:“可是说够了?”
邹齐躬身:“陛下,傅行章谋乱一事如今天下皆知,傅相才能与人品如何臣等固然清楚,可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于情于理相位也不能继续交由傅相,否则徒惹了旁人笑话!陛下,三思!”
他话音落下,燕周身后一众齐声复议,苏谋那边皆是沉默,中立派面面相觑彼此看了许久,慢慢的,也有些许附和声,从后面响了起来。
因为邹齐这话说的确实没错。
听着下方附和的人越来越多,燕稷脸色难看起来,眉头皱的更深。众臣看他的模样,也知道再说下去恐怕要触了陛下的逆鳞,就不再说,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全都朝着傅知怀看了过去。
傅知怀依旧低头站着,身子绷成一条直线,任凭他们看着,什么反应都没有,燕稷有些担心他,迟疑一下,刚要开口,傅知怀却突然抬起了头,二人视线相接,傅知怀唇角勾出一个浅浅的笑,转瞬即逝。
他上前一步,俯首叩拜三次,声音不急不缓,清晰响在所有人耳中:“臣傅知怀,恳请离京前去东嘉关,任太守之位,守疆护域,佑我河山,望陛下准允。”
燕稷手指瞬间僵硬,燕周一众人却是一喜,邹齐躬身:“傅相此等抱负胸怀,臣等实在佩服。”
其余人紧接着他的话出声附和,杂乱中,燕稷眼神渐渐沉了下去:“朕大启朝堂,哪里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今日朕不想多提,散朝!”
说罢,他站起来,转身就往殿外走,走到一半又止步:“傅相到御书房来一趟!”
御书房。
燕稷先进了门,傅知怀跟在后面走进关门,门刚合上,便感觉有一物件破空而来,‘嘭’的一声在他脚边炸成碎片。
“傅知怀,你可想清楚了你在做什么?!”燕稷咬牙:“且不说你现在这么做是不是正中燕周下怀,就只说你自己,一旦出了京城,你可能就回不来了,你知不知道?!”
依着燕周对傅知怀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模样,傅知怀一旦离京,面对的就是燕周和云木止的重重刺杀,他一介文人,怎么能受得住?!便是受得住,东嘉关长年有乱,他如何能保证自己平安?
上一世傅知怀死在城楼的模样,他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一次了。
燕稷气的太阳穴突突的疼,面上不见半点缓和,却没听到傅知怀的声音,忍不住怒视着看过去,在抬头的一瞬间,对上了一双含着柔软和暖意的眼睛。
傅知怀就这么看着他,之前的苍郁情绪被敛去,轻声道:“可是啊……燕小九,我怎么忍心看你受为难?”
燕稷一滞。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再次听到傅知怀唤他燕小九,居然是在这种时候。
“你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愿看见你为难的样子,我可能一直都没告诉过你,你啊,没心没肺任性骄纵的时候,最好看。”傅知怀笑了一声,又看他一眼,声音稍稍沉下去:“昨日,我去了大理寺地牢。”
“……”
“我见了他。”傅知怀低下头:“他穿着囚衣坐在那里,目光溃散,面上都是执妄,看上去……糟糕极了。但我还记得从前的时候,他在书房教我读书,惊才绝艳,眉目顺畅的模样。”
傅行章这样的模样,燕稷也记得。
“如今他做错了事,亲手断掉了自己的后路,当年为了报复贺清将军,在东嘉关设局,造了太多杀孽,这些无论如何都偿还不了,可是,我还是想过去,为他担下来一些。”
燕稷沉默着。
傅知怀却不再说傅行章,笑了笑,抬起头来:“所以,什么也不用说了,燕小九,就这样罢。”
他眼睛里留出出难以描述的苍凉,面上还是风华正茂的模样,心却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老去了。
燕稷看着他,心里一阵酸涩,指尖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良久,闭了闭眼睛,艰涩道:“好。”
傅知怀便笑起来,还是那样柔和的样子,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好了,不要阴沉着脸,我还是喜欢你笑着的模样。”
燕稷点点头,竭力扯出一个勉强的笑,他清楚那不好看。傅知怀没说说什么,又一笑,收回手,深深看他一眼后,离开了御书房。燕稷从木窗怔怔看着他背影消失,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看到檐下有水滴落下,一点,两点,三点……直到瓢泼。
这年秋天的第一场雨,终于还是来了。
第69章
隔日清晨, 傅知怀离京。
燕稷到城门送他, 他穿着一身朴素青衣, 撑着伞站在马下朝他微笑着看过来, 眉目平和,眼里的肆意隐在宁静里, 不若之前夺目,但却更加包容。
像是一把曾经锋芒毕露的剑,在岁月辗转后渐渐将最表面的那层慑人也自伤的气势打磨, 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一身骄傲和气势藏在深处, 风华内敛,绝世天成。
从前鲜衣怒马嬉笑怒骂少年郎,终于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模样。
可是这成长,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燕稷走上前, 竭力扯出一抹笑:“认识你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你穿这样的衣服,挺好看的。”
“是么?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傅知怀眼睛弯成缓和的弧度:“不过在我心里,你最好看的模样还是那年在丞相府,我拉着你的衣袖问你以后愿不愿意嫁给我时, 你抬头怒视我的模样, 嗯, 特别好看。”
燕稷忍不住笑起来:“说的什么话。”
傅知怀随着他笑,而后没说话,就站在那边深深看着他, 面无波澜,眼睛里一丝情绪都没有,半晌,他突然上前,张开手紧紧抱住了燕稷。
油纸伞落在地上,风雨滴在他们面颊,微微的凉。
可傅知怀的声音却比雨水还要苍凉:“其实啊,燕小九,我还是很不甘心。”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当初你在御书房对我说的那些话。那时候你问我爱着的究竟是许多年前站在白堤上微笑的你,还是现在心思深沉不择手段的你,当时我太慌张,什么都没说,可后来我想,无论是从前的你还是现在的你,不都是你么?”
他一笑:“可是你说我懦弱,这却是没错的。”
燕稷任他抱着,没动,也没出声。
傅知怀之后没再继续开口,就这么抱着燕稷静静站着。四周风声依旧,雨水沿着脸慢滴下来,落入脖颈,冰凉瞬间蔓延,慢慢的,却有温润潮湿的触感,在一片寒冷中渐渐清晰起来。
他哭了。
燕稷眼眶一烫,霎时间涌起酸涩感觉,几乎就要落泪。这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事情,傅知怀带着他一起捉弄太傅,抓池塘里的锦鲤,再拿着去戏弄宜贤太后的猫,被罚了也无所谓,抱着桃花酒在桃花下笑几回,那时候傅知怀很爱笑,是那种肆意夺目,不加任何掩饰的笑,天真放纵的没心没肺。
恍若隔世。
“最近一段日子,我总是梦到我们以前的事情。”傅知怀声音很轻:“我们饮酒弄花,四处游乐,喜欢站在京城最高的地方眺望远方,开心了笑,不开心了就闹。”
他说:“那时候我不及相位,你也尚未登基,我们都还是旁人眼中只懂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一无所有。到现在我位极人臣,你威势天下,可我却觉得,当年那段没心没肺的岁月,是我这二十几年最欢喜的时候。”
燕稷颈间感到愈加浓重的温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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