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从远方来到中原,孤立无援的南卡措,几十年过去,已成为威震中原武林的天玄大师,但在意的人早已逝去,他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报复而已。
可似乎还有一点说不通。若真按辜一酩所言,睿昭帝真是一位器识清敏的君主,又怎么会甘愿受人胁迫,写下退位诏书?若不是被迫退位,那来自天玄记忆中那场血腥的宫变,又是因何而起?
贾无欺觉得辜一酩没有将真相全盘托出,但这已足够他理清过去发生的一切,于是拱了拱手道:“多谢师兄。”
辜一酩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无欺为何不问问,我为何要把这些陈年往事说与你听?”
“师兄人长得美,自然心灵也美。”贾无欺点漆似的双目一转,回道。
辜一酩露出颇为遗憾的表情道:“非也,非也。为兄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说明一件事。”他停了片刻,笑容微敛,“天玄此行,势在必得,无欺何苦螳臂当车,白白丢了性命?”他看了一眼贾无欺,见对方张口欲言,又继续道,“无欺此刻的心思,为兄是明白的。你做出这样的选择,为的不过是那一个人。可无欺是否知道,天玄布下的这整张棋局,也是为的那一个人呢?”
“什么意思?”贾无欺皱了皱眉头。
“宫变之时,有一名选侍幸免于难,当时她已怀有身孕……”辜一酩话说到这里,陡然一转,“你可曾想过,天玄为何要煞费苦心地为那人立威扬名,又为何非要取你性命不可?按理说,少林南宗弟子与摘星谷门人皆是他座下弟子,就算亲疏有别,又何至于一个百般相助一个欲除之而后快?”
自然是因为,那个人,除了他的弟子之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身份。
贾无欺语气艰涩道:“莫非天玄想要将那选侍的后人……扶上皇位……”
“本来是这样打算的。”辜一酩啧了一声,“可惜啊可惜,都被你的出现,打乱了计划。”他瞥了一眼贾无欺道,“你可知睿昭帝本名为何?”
贾无欺茫然地摇了摇头。
“慕容泧。”
岳沉檀的沉檀二字,各取一边,便是木冗,将姓与名倒过来——木冗岳。
慕容泧,岳沉檀,原来如此。
贾无欺喃喃道:“原来沉檀是——”
“现下你应该明白,无论如何,那人也和你不是一路人了吧。”辜一酩打断了他道,“他的身份,不管对于前朝还是当朝来说,都太过敏感,你真想同他一道卷入腥风血雨之中吗?”
听到他的话,贾无欺默默摇了摇头,对着辜一酩一字一句道:“不论沉檀身份如何,都不会影响沉檀之于我的意义。只要沉檀还需要我,我就会一直站在他身旁。”
“是吗?”辜一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若你不再需要他了呢?”
贾无欺眸光闪了闪:“师兄何出此言?”
辜一酩“呵”了一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头望着星空,兀自道:“摘星客五年一轮替,你可知为何?”
“替谷中办事的时间到了,便能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从摘星客的身份中解脱出来。”贾无欺将自己从前听到的说法讲了出来。
“该说你是天真无邪还是愚不可及?”辜一酩挑了挑眉,“我且问你,摘星客出谷之后所干每一桩任务,都是极其隐秘之事。换做是你,会任由知晓你许多秘密的人逍遥在外,不闻不问吗?”
听到此话,贾无欺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要知道,摘星客虽更迭数代,但摘星谷之于江湖中各门各派,却一直是个无法探寻的秘密。什么样的人,能将秘密保护得如此得当?
辜一酩看穿了他的想法,直接点破道:“这世上除了死人,还有一类人能做到。”说话时,他脸上浮现出深深的笑意,一双凤眼却又冰又冷,“那便是本就不知道秘密的人。”
已经知道诸多秘密的人,如何才能变成不知道秘密的人呢?
贾无欺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明白了辜一酩那句“若你不再需要他了”的含义。
“死亡并不残酷,也来得容易。”辜一酩语气轻柔,仿佛在讲一个美好的故事,“摘星谷能在武林中屹立多年而不倒,又怎么会选择用死亡来保守秘密呢?他们的手段,当然要比死亡高明的多。”
死亡不过是轻巧的借口,可以用来解释一切因果。
比死亡来得更痛更无法释怀的,是遗忘。
“你可听说过‘喜相逢’?”辜一酩问道。
“未曾。”
“你虽没听过,却早已吃过。”
贾无欺立刻明白了过来:“莫非是一种药?”
“无欺倒也不笨。”辜一酩语气中居然带了几分赞许,“但凡入谷者,饮食中都会被放入此药。于身体嘛,倒是没什么损害。”他凉薄一笑,“只是出谷后五年期满,此药便会发作。药性倒也不算猛烈,先会忘记些久远之事,随着药性逐渐蔓延,最终会将记忆全部抹去。”
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
贾无欺想起索卢峥耳后的印记,恐怕他便是通过喜相逢获得“解脱”的人之一了。昨日种种,在他们“解脱”之后,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高兴的,悲伤的,那些喜悦的相遇,那些痛苦的别离,都化作云烟,飘散开去,无一幸免。索卢峥是如此,辜一酩是如此,就连他自己,恐怕也会如此。
“那师兄你的记忆……”贾无欺突然意识到,自己出谷便已意味着辜一酩不再拥有摘星客的身份,那么,他身体中蛰伏的喜相逢,也该开始发作了。
“你猜的不错,爷现在已记不起你小时的模样啦。”辜一酩虽然面露遗憾,但口气却有些轻描淡写,仿佛完全没把此事放在心上。说着,他话锋一转,“你现在应该担心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当共同的经历尽数被抹去,姓岳的之于你,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你之于姓岳的,恐怕亦不过是一个将过去遗忘殆尽的故人罢了。”
看着贾无欺逐渐变白的脸色,辜一酩的嘴角弯出一个残酷的弧度:“你可听说过普焰光尊者的故事?普焰光尊者未证道前,乃是一清心寡欲的修行人,即将大成时,他离开清修之地,来到了人世间。一名开陶器铺的女子爱上了他,用尽各种方法诱惑他,想要与他共赴云雨。他一次又一次地拒绝,直到那女子用破碎的陶片自残并以死相逼,扬言若他不与自己欢好,她便死在他面前。普焰光尊者无可奈何,对天立誓,自己因故不得不破戒救人,愿佛陀慈悲,满足这女子的愿望,自己愿下地狱受苦。三月之后,那女子心满意足,终于放普焰光尊者而去。后来普焰光尊者证得菩萨道,方才知晓,那女子是自己度人之时必经的劫难,经此一举,方可功德圆满。”
说到这,辜一酩锐利的视线直直看向贾无欺道:“你说,若你记忆尽失,往日种种,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姓岳的,会不会也如那普焰光尊者一般,认为此劫已过,可证大道?你所以为的千情万绪,于他而言,会不会只是一场入世必历的大劫?劫数过后,自然一别两宽,各不相干。”
说到这里,他以为会看到贾无欺动摇的表情,但是事与愿违,贾无欺虽面色苍白,双眼却闪着执著的光芒:“我不知道之前的摘星客是否清楚他们的记忆会消失殆尽,既然我现在知道了,决不会束手待毙。”他的声音清亮有力,“让区区一味药抹去重要的回忆已经够可笑了,若什么都不做,任由记忆消失,岂不更贻笑大方?”
想起索卢峥之前施展的迷踪步,贾无欺又道:“记忆可以被抹去,但身体本能是骗不了人。或许没了记忆,我不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本能会告诉我,对一个人是喜欢或讨厌,依恋或排斥。再说,记忆健全时尚需要用纸笔记下关键的东西,我若知道记忆会消失,自然会把我所珍视的一点一滴都记录下来。”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有的时候,模糊的记忆可能会骗人,但白纸黑字不会。”
辜一酩沉默半晌,随即又挂上了贾无欺熟悉的笑容:“许多事,总是说得容易,做起来却十分困难。罢了,”他退步一闪,将身后作为阵眼的怪石让了出来,“既然你想试,便试试吧。”
见他这么果断地就把阵眼交给了自己,贾无欺有些难以置信道:“师兄不拦我吗?”
“若我拦你,你会乖乖听我的话吗?”辜一酩笑了笑,面上却浮现出一丝悲伤的神色,转瞬即逝。
贾无欺没顾得上看辜一酩的神情,径直朝怪石走去。左右环顾一圈,这石头似乎是从某处搬运至此,应该是内有机关,牵动整个八阵图。他用手在石面上边敲边听,直到听到中空的响声——
就是这里了。
贾无欺伸手用力一按,果然听到“咔嚓”数声,面前的巨石裂成几块规整的形状,朝四周落下。他面色一喜,正欲转身离去,脚下突的一空,原本坚实的地面骤然裂开,他整个人直直坠了下去。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师兄早已布好的陷阱。
陷阱四周光滑,他根本无处借力,他竭力想要提气上纵,可就在看到辜一酩紧绷的唇线之时,陷阱底部突然蹿出数条铁链,每条铁链上带着一只锐利的银爪,直直朝他抓来。就在银爪即将扼住他脚腕之际,一根火龙枪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