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漾。”赵芷安停步,松开手,“你……”他面上似有不忍,但仍道,“我对不住你。”
榕漾不解,可他舌头打结,朦朦胧胧栽过去,听着脚步声,闻见了令他作呕的烟粟味。
冰凉的水泼在脸上。
榕漾倏地醒来,头痛欲裂,他躲着水,想要避身。手一动,才发觉被烤了沉重的铁链。
“醒着没有?”蹲狱栏外边的狱卒用桶敲的栏杆作响,他嘁声:“瞧着挺实诚的小子,怎地也碰烟粟!这会儿正查得紧,你倒抽的大方,赶着投胎不是?”
榕漾困惑未醒,被狱卒伸进来的手抓了几把,狱卒催促道:“快起来!大人的判命一下,是死是活就定了!”
“……大哥。”榕漾爬起身,他尚存茫然,“我怎、怎在狱中?”
“呦。”狱卒指着他,“那你这喝得高啊,还不记事了。你昨夜酗酒抽烟粟,正撞巡查手里。如今禁烟令不知道么?”
榕漾怔怔:“我不会……我断然不会抽烟粟……”他靠过去,扶栏急道,“我不会的!我受不得那味,我怎么会抽……赵、赵学友!大哥,我学伴……”
“凡供应烟粟者,依量定判。凡罔顾纲法吸食烟粟者,判令已下。即刻收拾收拾,点清人,押往靖陲修筑工墙!”
急音通传,狱卒应声起身,顾不得榕漾的喊声,匆匆去取名册。左恺之严命力行,不到一个时辰,名录清点,犯人分隔,竟就要赶在这两日押往靖陲。
榕爹寻不着儿子,自是着急,报到官府,却又听闻抓了个榕漾。父子俩慌慌张张见着时,已不剩多少时间了。榕漾在狱里住了一夜,见了他爹,慌声道,“爹!我何曾敢抽食烟粟!这必是抓错了人,你且寻一寻,有位名为赵芷安的学友,他是知道的……左大人公正廉明,必不冤我!”
“爹去寻、去寻!”榕爹与他隔栏相看,就这么一个孩子,自是心头肉,见榕漾双目通红,已显憔悴。“不怕,不怕的,爹去寻,你等等。”
榕爹去寻,可哪里寻的着?等他知晓赵芷安在青平府里时,榕漾已经要押送北行。那街上挤着的都是人,榕爹扒着人群寻,见他儿被铁链拷锁,推搡着也在寻他。他呼喊着:“阿漾!我儿!爹在这里!”
榕漾望来,两目相望,不尽酸楚。榕爹摇晃着往榕漾身边挤,垂泪道:“爹找着了!你们等等,再等一等……”
榕漾双目红肿,哭道,“爹……”他抬手想够他爹,后边的狱卒喝骂着拖人。道中一辆马车缓行,风夹雪吹开窗帘,榕漾朦胧的眼,似乎见着一熟悉的身形。
他突地喊道,“赵芷安!”铁链抖动,榕漾挣扎着探手向马车,“赵芷安!”狱卒勒人,榕漾颓唐的嘶声:“他知道的、他知道……赵芷安!”
狱卒啐声:“你知那是谁?人是左大人门下爱徒,今儿赶给京里呈文章的!”狱卒的脸陡然放大眼前,语调奇异:“做的正是‘禁烟’的文章!你们这些抽烟粟的,我呸!没掉脑袋都是大人开恩!”
“……学生?”榕漾被拽拖着铁链,他却失魂一般的踉跄摔地。四下混乱,他望着那糊成虚影的车,悲声:“禁烟……文章……赵……赵芷安……”眼泪夺眶,榕漾呛声爬身,他喊道,“赵芷安!何仇与我!何至于此!”
铁链抖响,榕漾浑身颤抖,呜咽着:“学生……”
左大人的学生。
榕漾崇敬当世大家,左恺之,左恺之的事迹他背的滚瓜烂熟,他是坚信左大人的公正——可如今,那泰斗伟岸的身形猛然坠摔在地,溅来的碎片砸的他满身疼痛。
赵芷安竟是左恺之的学生。
榕爹挤过来,要扶榕漾,狱卒踹开人,拖着榕漾呵斥着:“起身!左大人的命已下,休要拖时!”
榕漾肩头佝偻,掌心膝头擦在地上,疼得人闭眸泪涌。
这可还有甚么是公正。
靖陲一途,押犯无船无车,要靠这一双脚,走过千百里。榕爹跟着押送队,追了一里又一里,狱卒到底是个人,容这老父趁休时和榕漾说几句话。
榕爹带着包袱,里边压了书本纸笔,小袄肉干。他抹着泪给榕漾穿袄,道,“你娘昨夜赶出来的,靖陲……靖陲冷,路上可不能脱了,要留着过去。”他抚了榕漾的头,擦了泪,切声:“爹还会找人,找你蒙叔,找你先生,若都不行,爹就进京里边去,好好告一告……告他们,他们冤枉好孩子,抵了店也要去。”
榕漾使劲点头,他爹吩咐什么,他都听着。榕爹抱了他,终究没忍住,抱着人哭出声:“怪我,怪我非得来这什么地!可怜我儿,阿漾,你休怕,爹定要接你回家,你休怕啊……”他嚎啕着:“路上留心自个儿,路远……路那么远……我儿可该怎么走……”
榕漾含泪应着,啜泣道,“你、你和我娘,都要好好的……等我回家……给……给师兄和少臻捎信,就、就说我去游学了……爹。”他想说我舍不得,可又怕这话说出来教他爹更心疼,那一里一里的寒路追出来,不容易。所以他咽了这话,只道,“你回,好好的,等我回家……”
雪路不好走,榕漾走一步,回一次头。可他眼睛连跟前都看不清,又何谈看着他爹渐远的背影。
夜里冷,狱卒生火。榕漾抱着自己的包袱,看那火苗擦了又灭,他缓缓拉开包袱,抖出一地书本和纸页。他将书本揣起来,把那厚厚一沓的文章递过去。
“烧了吧。”
榕漾松手,那墨迹就被火舌舔舐渐卷,他一页一页的送。
“烧了好。”他擦干净眼泪,“不教人看,不给人偷。烧了,我再也不写了。”
火光渐起,榕漾笑,可泪珠滚着往下掉。他道,“做什么文章,望什么仕途,我就这般……太可笑。”
他也才十七,方定的志向还没伸出去,就已经心死如灰,不再奢望仕途和文名。不懂的事情,只这么一次,便足够他长记性,也足够他反省天真,讽笑自己。
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今日走反的两个人,好的不一定就是福,差的不一定就是祸。榕漾这么一遭,也正是如左恺之所评的那一句。
还需磨。
第60章 半渡
榕漾在雪中徒步往北, 尚在青平的时御和钟攸已经两日未动。
为了让夷兵跟上来, 时御多次以身涉险,但仍然进程缓慢。直到夷兵屡失床弩,唯恐接下来攻营不利,才发兵欲一鼓作气穿过时御的骚扰,直攻长河谷。
时御开始迅速后退, 这个空隙, 钟攸发书长河谷, 两军待命。等到时御临近长河谷时, 钟攸才发了上游麻袋等候,四下伏兵靠近的请求。
最后一封信催得急, 夷兵紧跟着时御,已经近在咫尺了。如果伏击没来, 时御仅凭这剩下的千余人就是困在谷底绝境, 难以逃脱。钟攸把握着火候,三信分别催与三队分兵。钟燮位在上游关键处,他给钟燮的这封信中不但告之了撤麻袋的时间,还道明了时御的所剩。
正是两日后,时御和钟攸,引着夷兵进入了长河谷。
河面结冰,上游断水。钟攸进策正是“半渡而击之”,等到夷兵入谷,渡长河冰面时,上游撤沙泥麻袋,放水冲截夷兵阵势,再由早已埋伏四下的两军合击。至关重要的时间卡在撤麻袋上,早一点晚一些,结果都是截然不同。钟攸坚信钟燮把握的住,所以分队时钟燮往上游,他是放心的。
马到河边,千余人跟着时御。时御下马,拨开雪看冰面,“可以过。”他起身,“但要快,夷兵的重器必不会上冰,前来试路的一定是轻兵,我们只要引到夷兵中段也跟上冰面,就可以撤身。”
“切记留心床弩和单梢炮。”钟攸在马上回首,眺目后边,“这一次夷兵绝不会只是震慑。”
今日大晴,长河谷上空天苍湛蓝,只能见着几只飞掠的鹰。
“先生随人前走。”时御上马,对钟攸道,“退去对岸藏兵处。”
“我需在冰上,才能知道何时撤袋放水。”钟攸对他笑笑:“不担心。我主居后方,有你在前。等夷兵半渡,我便以哨传如辰,我们就退。”
时御的马踩上冰面,他倾身过来,借着给钟攸拉缰绳的空隙,道了声:“若见不对,策马直冲对岸,我在后面,自有分寸。”
热气喷洒边鬓,钟攸没忍住眯眼,小声回:“记住了,六哥。”
两人对视,都笑了笑。
夷兵推进。他们没有骑兵,步兵多是轻装上阵,因为有重器压后,重甲只会拖延行军速度。
往日青平军的营地如今空荡,营中散乱,像是仓皇而逃。时御的人显然有些慌乱,不似往常那般稳扎稳打。夷兵观望,不见风吹草动,眼看时御已经越上冰面,渡到了河中,终于提兵试探的追上去。
这一小撮人在冰上碰撞,看得出时御今日是自乱阵脚,却还想争一把同归于尽。夷兵等不见青平支援,又见时御杀人猖狂,是入了绝境,登时击鼓涌兵。
夷兵谨慎,重器仍然留在河岸,不肯轻易送上冰面。只有兵马先行,涌冲向时御的千余人。这半月他们屡次交锋,足足被这骚扰憋火多日,今风水轮流转,自然是不肯放过时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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