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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缨 完结+番外 (唐酒卿)


  整个船身危危翻斜,钟攸陡然撞在梯上。他疯砸着夹板,那栓锁“哐当”震动,可就是不破。重石砰地再击中,船身噼啪着裂断,底下晃动剧烈,砸裂的侧口咕嘟咕嘟开始冒水,偏偏裂口狭窄,他没法脱身。
  钟攸拽在斜了的梯上,用力踹着夹板。
  天杀的赖子!这栓插的何其稳固!
  船身再次撞动,往下沉的更快。水眨眼就漫上来,栓木松动,钟攸用尽力踹。
  水倏地漫过去,钟攸饿乏的力气根本不足以踹开。气泡急促,他扒在梯上,终于撞出了空隙。
  只差一点。
  上边突然一重,夹板骤然被一拳砸破。一只手穿过参差裂开的木沿,任凭血色晕开,一把握住钟攸的肩头,猛力带上!
  时御箍紧人,喘息激烈。他拳头掺血带伤,手掌用力摸索在钟攸颊面。
  “钟攸!”

第58章 金子

  周遭水花迸溅, 钟攸覆上时御的手, 涩声:“无事、无事。”
  时御埋头与他抵额,仅仅刹那,钟攸便知他心酸挂念。这双眼不会骗人,望来时像被人暂弃的落水犬。钟攸对他动了唇线,扬出笑容。时御抱紧人, 在剧烈翻晃中, 带人向岸上撤。
  蹲身在巷中的人不动, 任凭石砸身侧, 墙倒屑打。抬手紧握住背上短刀的刀柄,只要夷兵靠近, 时御手势传达,他们就会猛扑过去, 来个措手不及。夷兵足足砸了一个时辰, 恐怕连携带的重石都砸完了。又等夜里彻底寂静,方才跨进。
  后来的巷战杀声,血溅惨象,钟攸记不清楚。他被撤移向后方,只记得渐模糊的时御背影,坚决又伟岸。眼皮沉重,水凑在唇边,他仅仅来得及抿一口,人就没了意识。
  米粥滚花。
  时御用冷水浇着刀,刀面的血被冲开,再用柔软的棉帕仔细擦拭。边上搁着拆开的强弩,挂钩损耗厉害,要待新换。棱刺折断了梢,应是不能再用了。时御对这些东西很爱惜,总要擦干净。
  他没穿外衫,太脏了。钟攸睡在这简陋狭窄的帐篷最里边,时御挡着漏风的地方,借着昏暗的光,摸过百战的刃,让刃锋寒光一过。
  这场打的时间短,因为夷兵先前的单梢炮石击砸毁近半的巷道,久战不易,可惨烈状况不亚于往常。
  粥的米香弥漫,钟攸是饿醒的。他一睁眼,时御就收刀归鞘,探了身来。
  “先喝粥。”时御从小罐里舀出一点米粥,吹凉递过去。钟攸饿了两天,也只能一点点的吃。他身上的湿衣被换掉了,裹着时御避寒的黑大袄。人每抿一口,都会数到时御指尖的伤口。等粥慢慢吃完了,数到的数让他心疼。
  “好点了吗?”时御抬手拢了钟攸颊,贴在掌心轻轻摩挲。他目光很专注,像是再没什么比这个人能更加吸引他。
  “嗯。”钟攸倾首过去,两个人额抵额,气息相染。钟攸道,“跑了好远的路来找我。”
  “怕你跑远。”时御垂眸低喃:“就追来了。”
  钟攸望着时御,有些难过。他抬手夹住时御的两颊,问道,“我认得家,天亮了就能找回去。”
  “但是夜太长了。”时御手按在钟攸后背,将人按进怀里。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算舒出一口气。他摸过钟攸的发,钟攸的肩,钟攸的背,钟攸的腰,不断确定着这个人没缺没少,就在怀里。他偏头吻过钟攸的睫,滑到钟攸的鼻尖,按在钟攸后腰的手臂有力,他道,“我们回家,我给师父和大哥提声,就算不成亲,也要大大方方的认。先生是太多的人的先生,我想要白鸥,想要攸儿。就在家里,我们家,让别人拎清楚,谁也不准抢,就是我的。”
  钟攸笑他:“好。”
  “我们还住篱笆院。什么都交给我打理,你教书,我供着,行吗。”
  “行的。”
  时御深眸本咫尺望钟攸,突然埋进他脖颈,收紧手臂。钟攸听着他低低一声:“想你。”
  钟攸抱紧他,叹道,“说好以色侍人,如今却又百般攻心。阿御……我也想你。”钟攸轻拍着时御的背,缓声:“怕死的那一刻只想你。”
  钟白鸥有太多遗憾。说出口的,未能言的,他从来都积在身上。从钟家,从京都,从江塘,他每走一步,都在犹疑。这世上没什么是他的,只有如今这个人,完全只是他的。
  “要一辈子,哪里都不去,就守着篱笆院,教学生,种柿子,和你一起。”
  两个人挤在一个大袄里,靠着残墙,相拥而眠。这个元春节没能听见炮仗声,却也不那么难过。火烧的不热,风还在漏,时御的手很烫,驱走了钟攸所有的寒冷。
  刘三来跺脚在夜里,笼袖等着人。约摸半个时辰,那门终于开了,挑灯的小厮引了路,带着他入内。这院子小,藏在城里,并不起眼。
  刘三来直直跟到了正厅,觉那门槛十分高。他小心翼翼地跨进去,不敢抬头乱看。椅上早坐了人,中间竖了屏风,隐隐约约锦缎的光泽。
  “说说。”椅上的人架了腿,淡声:“你哪儿绑的人。”
  “徐杭。”刘三来跪身垂头,“跟了他好几日,就在码头,见他问人船只往来的事儿,趁雨大巷深,就给绑了。”上边“嗯”一声,他赶忙接着:“然后捆船上,一路给带过来了。这读书的,身子骨弱,沾了点寒气,人就一直半死不活。到江塘时给喂了点药,也没见好……到青平的时候就死了。后边查得严,只得划了脸,说是亲戚,给人家里送回来,才过了关。”
  上边没吭声,刘三来咽了唾液,胸口突跳,面上不敢露一分一毫。过了半晌,才听着上边人“啪”一声,轻磕了茶盏,幽幽道,“竟死在风寒上了……”声音陡然一狠:“便宜他了。”又问:“他身上没带着什么东西吗?”
  “有的……”刘三来仔细回想:“带了个本,瞧着像账本。就是东西,东西打路上丢了……爷别动怒,路上遇着难民抢船,只顾着带人逃,哪里顾得着这本……”
  上边喝茶声一停,搭在膝头的手指轻敲,忽地喝道,“放肆!胆敢欺我?”
  刘三来浑身一抖,人先瘫了。他扶着地,拼命磕头,背上的汗簌簌下。人强撑道,“不敢、不敢!”
  又半晌,才听着一声:“量你也不敢。”
  刘三来心肝都要给跳出来了,他闭紧嘴给堵着,生怕这主儿又变卦,已经分不清人是信还是不信,只能抖身磕头。
  “最后问一道。”
  上边人抬手,自有人捧了呈金子的盘儿过来,刘三来看着晃眼,手心里汗渍密布。
  “你打江塘底下混,听没听说过关于这人什么私事。”他拨着茶沫,尤为咬重几个字,“关于他和京里出身的那位钟如辰。”
  刘三来汗都湿了地上的毯,他抬手擦拭,诶声应着:“不敢欺瞒爷,还真、真有一些……就说这个钟白鸥……不是钟留青的种。”
  上边果然来了兴趣,“说利落。”
  “当年钟留青藏女人在园子里养,这女人怀孩子的时候,平乡群主也怀了,还巧、巧也住了那园……平乡群主早产香消……这女人也生了孩子。”刘三来心一横,全栽钟留青头上,“钟大人的儿子去的早,平乡群主怀的这个是遗腹子,都说是京都钟家的嫡金孙。那、那钟留青算什么……不过江塘商贾……能比的上?据说他瞒了这女人冲撞平乡群主的事,趁京里往江塘赶的空,把孩子给……给换掉了……”
  上边茶盏一顿,随即竟笑起来,甚至震动了桌面,问:“这事有影,真的么?”
  刘三来立刻:“有的!园里待过的人知晓,私底下传得多,就这个最靠谱。爷不知,这钟白鸥在钟家几年,起先外边都不知还有这么个人,钟留青就没提过。这要是亲生儿子,如何能到这个地步?”
  “有意思。”上边人哈哈大笑:“这两人惯是亲密,殊不知竟有这么个缘分。钟子鸣的金孙子和钟留青的厌弃子,哪个是哪个?原是错了!”
  钟燮这些年没少去江塘钟家待,他是京里的嫡少爷,人人都宠着捧着来。钟攸可是钟家的鞋底泥,人人都踩着欺着来——若这两人真是错了位,今日问问钟攸,是个什么滋味,明日再问问钟燮,又是个什么滋味。
  “有意思啊。”茶盏一搁,上边人陡然起身,大步往里去,留了声:“赏。”
  金子一累,尽数送进来刘三来的怀里。刘三来抱着沉甸甸的金子,眼泪都要挤下来了,足足磕了十几个头谢赏,才抱着金子退出来。那原先引他进来的小厮再引他出去,赖子早等着了,两人见了金子,俱是眼红激动。
  但这东西不好带出去,这么多总不能抬着。刘三来问这小厮借个方便,要个推车。人应了,就给去拿。
  “三哥!咱这一路,值、值!”
  “那是,跟着三哥。”刘三来抱着金子不撒手,来回的摸,仔细的盯,恨不得贴一辈子。
  两人等着的空隙,这院里的丫鬟携了茶,打边上来,款款行了礼,娇声:“给爷们倒茶。”
  两人来时可没这待遇,都是冲着金子的面子,底气上来了,当然敢应这一声“爷”,摆足了脸色接了茶,一口就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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