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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王和魔王的幸福生活 (寒江.妃子)


  “臣前几天蒙……凌将军借了一本《何博士备论》,上面有不少亲笔注解,这些日子,臣都在忙着抄书。”
  “哦。”元绍回忆了一下书名,“这本书还是有些见地的,不过传抄不广。朕记得,当年有个富商因为献书受赏,献的书单里就有这本书——《古今文献大成》里应该有收录。”
  “陛下博闻强记。”哥舒夜目光闪动了一下,微微含笑。“今天又是凌将军给下属开讲兵法的日子,臣要赶着去还书听讲——”眼看元绍挥手赶人,他起身向外倒退,一边百忙中问了一句:“不知陛下可允许臣带几个下属一起去听?”
  “这种事问朕做什么?”
  不到北疆,不知道凌玉城十年经营下来的势力有多大。
  按说大虞之前和苏台、西珉和亲也不止一次,但凡嫁个皇子宗室过门,金银玉帛不算,陪送过去的官属侍御、工匠奴婢,哪一次不是数以千计。唯独到了凌玉城头上,按说嫁作北凉皇后身份也不低了,可谁会想不开跟着他?强行拉人吧,礼部官员左看右看,跟谁都没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何苦呢。
  所幸凌玉城自己托睿亲王上奏,大虞嘉佑皇帝顺水推舟,大笔一挥:既然他自己有些私产奴婢,那就随他带过去好了——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有了圣旨撑腰,凌玉城身边的卫士持他的手令信物处分产业人口,该甩卖的甩卖,该打包带走的打包带走,至于店铺里积年的工匠、手艺人,凌玉城是这么吩咐的:
  “有身契么?——有?那你还问什么?”
  于是,自从进了北疆,就不断有小股小股的队伍从荒郊野外冒出来,赶着马车驴车,押着货物奴婢跟上队伍,对外宣称都是凌玉城的私产。离剑门关还有一天路程的时候,羽林军和金吾卫森严肃穆的三千骑兵,已经变成了曲曲折折蜿蜒出去十几里的车队。元绍打马跑了一圈,除了板车上拉的各色货物辎重,居然还瞄到了扶老携幼、女人哭娃娃叫的热闹场面,很是无语了一阵,扭头问凌玉城:“现在你手里有多少人了?”
  “昨晚的数字,是五千五百一十三人。”凌玉城口气波澜不惊,仿佛这些人是他从京里出来第一天就跟到现在,而不是这些日子陆陆续续,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汇入队伍,“今天的数字还没有报上来。”
  检点完今天到手的人口货物,安抚完跟上队伍的亲兵士卒,再和已经归队的奚军、夏白、金波等人开完会,凌玉城踏进元绍寝居的时候,元绍看着他身姿笔挺,仪容一丝不苟,却难掩眉心眼底隐隐疲惫,忍不住摇头:“怎么了?带走的东西太少,怕不够用?”
  “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凌玉城弯腰泼了一捧水在脸上,冰冷的水珠沿着额头流下来,激得他精神也振作了几分,“金波他们……干得漂亮。”
  “的确漂亮。什么时候,朕的麾下也有这本事就好了!”那些人马车辆散开的时候无迹可寻,会合的时候点尘不惊,如果不是大队人马扎下营盘,都不会发现已经不知不觉多了这许多人。想来等到大虞皇帝反应过来发下圣旨,当地守军再行拦截,他们一行人早就浩浩荡荡地离开剑门关几百里了。
  凌玉城勉强一笑。当日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装作托付后事,变现私产分给亲卫下属留个念想,把手下几乎全部下属都打发去了北疆。仗着端王意在北疆军权,处处都给他行了方便,太子手下的赵胜更是个塞足了钱连爹娘都能卖的糊涂人,这些心腹下属亲卫,几乎把能抽调的财产不动声色地抽了个干净!
  账册上行行列列物资人口,都是他们这些天来的成果,这些东西是他在北疆十年辛苦,扎进这片土地的丝丝缕缕血脉根茎,也是他到北凉能够动用的第一笔力量,有了它,才有未来养兵、掌军的基础,是他脚下最稳固的基石之一。
  可是,手里握着的东西越多,心底却越是空空荡荡。
  “睡吧,明天就要过剑门关了。”
  “是啊,明天就要过剑门关了……”凌玉城略略抬眼,望着窗外皓月当空,流云悠悠,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一点怅惘。
  百年雄关,巍巍剑门。
  自数百年前建成起就分隔南北,一次次抵挡北方蛮族的攻击,从西燕到北凉,乃至更早的北胡诸国,百万雄师折于城下。这座关城,留下过他最美好的回忆,每一次出兵的斗志昂扬,每一次凯旋的意气风发,他数得出北面城墙上每一块斑驳的砖石,认得出南边军祠外每一棵手植的松柏。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明日穿城而过,从此一别故国千里万里,只有月色他乡似故乡。
  心潮起伏,躺在床上许久才朦胧合眼,却在睡梦中猛然惊醒。
  ……又做了那个梦。
  十年前,假意投了柳明夏开始,直到那一夜天街血色,几乎夜夜必做的那个噩梦。
  梦里有无数交错晃动的人影,有浑浊的笑骂,有少年挣扎哭号,惨叫的声音渐渐低落不似人声……那是他曾经亲眼目睹的场景,从开场到结局,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坐在一边看着,听任那嘶哑的呼号一声声割在他身上……
  然后在每一个深夜里蓦然惊醒。
  一个月以后,他学会了不在惊醒的时候猛然坐起;时至今日,他已经能够连手指都不动弹一下,只是静静地阖眼躺着,竭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汗透重衫。左手习惯性地伸到枕下,手指合拢,掌心里却是空空如也——是了,现在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独寝。
  身边微微一动,元绍声音犹带朦胧睡意,低低问了声:“怎么了?”
  “……没事。”
  衣襟拂在竹枕冰箪上悉悉窣窣轻响,背后那人挨近身边,跟着指尖在额头一掠而过,带去一点湿意,沉默片刻,元绍缓缓道:“做噩梦了么。”
  那一刻甚至有点怒意,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被窥破过的秘密就这样落入他人眼中,凌玉城手肘在床上一撑就想起身,身上却忽然一重,肩头被一条有力的手臂牢牢环住,一分一分收紧。
  身体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然而方才惊醒时满身冷汗已经渐干,温暖的呼吸隔着单薄的睡衣拂过肌肤,冰冷的肢体遇到暖意,本能地渐渐舒展开来。两个人一动不动,静夜中甚至可以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良久,元绍松开手臂翻身回了原位,压低声音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十年前,就是在这里。我追击到边境,被召回来,被捕下狱——就是在这里,剑门关外的昌平驿。”
  当年,深入骨髓的震惊和愤怒,与其说是为自己,不如说是为了被战火□□的北疆;那时候,十四岁的他束手进京,只为了相信世上还有“公道”二字!
  进了京他才知道,那个拖家带口弃了百姓奔逃的襄州太守,是走柳明夏的路子得的官。他在前方忙着打仗的时候,自知闯了大祸的襄州太守给柳明夏的某个义子送了重礼,一封奏折颠倒黑白,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凌玉城头上,而那个家伙自己则成了在后方指挥若定的大大功臣。那一战歼敌过万,周边的援军都能因此分润一笔军功,更不用说被毁掉的半个芜城里有多少地方豪族京城官吏的家产……
  没有人站在他一边。
  “后来呢?……你是怎么出狱的?”
  “后来,柳明夏知道了那一仗的经过,动了心思想要招揽我。景晖……端王听说以后,劝我假意顺从,借他的势力先抓住军权再说。”
  他点了头,于是,在柳党官员的调查下,那一战的“真相”慢慢浮出水面。襄州太守镇定自若居中调度,凌玉城身先士卒巧计歼敌,芜城士绅深明大义捐资报国,各路援军齐心杀敌合作无间……皆大欢喜,人人都有好处。
  “是这样。”这其中的曲曲折折,元绍之前也在谍报里看了不少,但是终究不如当事人的口述那么详细。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失笑:“知道么,你那一仗,可帮了朕不少忙!”
  “陛下是说?”
  “考你一考。那一年,朕这里出了些什么事?”
  说到这里凌玉城已经全然没了睡意,在枕上支起身子,目光灼灼。“最大的事就是陛下登基……然后纳木岩带兵入侵,嗯,按照时间算,他应该是私自出兵,想要试试陛下的反应,结果大败而归,一回国就下了狱。两个月后,纳木岩因大赦出狱,那时候……”他嘴角挑起一缕微笑,“他们部族的军权,已经给陛下分拆得差不多了。接着就是陛下北巡,大胜丁零,以及,册立太子……”
  “册立太子如何?”
  “按说太子才出生,不到一个月就册立是早了点。然而,纳木岩是国丈,陛下既然夺了他的兵权,总要安抚安抚。再说,也不能让别的部族觉得,陛下就是安心要一族一族收军权的。”口气平平淡淡,和寻常与他闲话、评点史上治政得失一般无异。
  “你说的是。”元绍微微点头。“那时候纳木岩虽然私自出兵,可朕刚刚登基,立足不稳,也不好对他大动干戈。后来他惨败而回朕才顺手处置,……宏儿是早产,身体弱,册了太子之后,三岁上就夭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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