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久坐稳,要启程了。”坐在马车外面的洛骁朗声笑道,随即一声清脆的马鞭挥动声,整辆马车便缓缓地动了起来。一路上的颠簸让闻人久微微有些难受,将身体的重心放后了一点,整个人微微靠在了车壁上,这才觉得好过了些。
透过半撩起来的车帘,可以清楚地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路边的小贩还在热情地向路人叫卖着自己的货物,偶尔有着衣着华丽的老爷太太们乘着轿子出入古玩、金器店,架势是颇大的。整个街道上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光景。
自小生活在那个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之中,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各方势力紧盯在眼里,即使是右相一派,对他所说的,也多是劝诫他隐忍、克制,在皇后眼下切莫肆意妄为,像洛骁这般肆无忌惮地带着他出宫一游的经历几乎是从未有过的。
视线无意见略过先前同洛骁一起经过的那家糖人铺子,铺子前依旧是一大群孩子正团团围着,生意看起来倒是火红得很。闻人久垂眸看了看手里拿着的那个用糖吹成的小狐狸,指尖轻轻在那根长长的木棍子上压了压。
虽然只是用糖吹就的狐狸,神态做得倒是逼真,橙黄色的小狐狸在阳光下反射着淡淡的光,看起来很是讨喜的模样。
他知道这糖人洛骁一开始便是买给他的,倒是难为他还特意寻了那么些借口才将这东西送到他手里来。
在他母后还未死,右相一派正得宠时,他曾收过无数王公大臣们送过来的奇珍异宝,只不过,这无数的奇珍异宝,仔细想想,竟还不如这一个糖人来得真心。闻人久轻轻地转了转手上的小棍子,冷冷的笑了笑,随即随手将它放进了先前买来的已经放好糖衣的小盒子里。
马车越走越远,渐渐的偏离了繁华的主街道。随着马车的颠簸愈发严重,车外四处的光景也竟是迅速地破败起来了。
将马车驱赶到一处较为平旷的空地上,洛骁跳下马车,将马的缰绳绑在一棵树上绑严实了,然后打开了车门,朝着车内坐着的闻人久伸出了手:“下面的路马车过不去了,我扶太子就先在此处下车罢。”
闻人久点了点头,但甫一动身,整个人却又顿住了,抬了抬眸子看了洛骁一眼,淡淡道:“进来。”
许是因为从未坐过这么长时间的马车,之前还不觉得,但等这会儿车停了,他却发现自己竟像是身体都不再是自己的一般,只是稍稍动弹一下,竟然连骨头都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洛骁的视线在闻人久身上停了片刻,却是瞬间明白了。躬身走进马车,对着闻人久道了一声“那臣下便冒犯了”后,略略弯腰将闻人久整个横抱了起来。
小心地将人抱出马车,将人放到了地面上,看着闻人久因为不适而重新变得苍白的脸色,心里开始隐隐后悔起自己对于闻人久考虑得还是不够细致周到。伸手扶着他走了几步,低声道:“太子恕罪,今日是微臣疏忽了。”
“疏忽什么?”闻人久将自己的手缓缓收了回来,轻轻问着。月白的衣衫裹着他过分单薄的身躯,纤长浓黑的睫微微打着颤,白的透明的脸上,殷红的唇浅浅抿着,看上去恍若一尊一碰即碎的瓷人一般。
“臣……”洛骁看着闻人久的模样怔了一怔,话未完,却对上了他忽而抬起的眸子。
深不见底,冷冷地映着整个天地。那眼神并不如何锐利,却也并无半分软弱。但,只这一眼,却顷刻便将之前那如同瓷人般脆弱的假象完全打破了去。
是了,倒是他犯了蠢了。洛骁微微笑了起来,对于闻人久而言,他所需要的,远不是旁人的那些无聊的同情。任何类似于怜悯的情绪于他而言,都不过是一种侮辱罢了。
“不是说要带我继续看看的么?”闻人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微微泛红的指尖上仿佛还残留着之前沾染上的甜香味儿,“于我这里,还是等着你来领路的。”话至此,将手藏于袖中,抬了头,看着洛骁似笑非笑道,“先前不是你说出了宫,就不要再提那些子称谓,全用各自的名字代替么?这会儿,这么又是你突然改了规矩?”
洛骁失笑:“倒确实是我的不是了。这次且先记着,日后我一定亲自登门向你赔罪。”
闻人久点了点头:“那我这次便记下了。”说着,跟在洛骁身后,便朝着前方走去。
与先前那繁华的街道不同,这里的房屋明显看起来要破败简陋的多。闻人久同洛骁一路走着,眉心一点点蹙了起来,直到又走了好一会儿后,忽而在一户茅草屋前停了下来。
“用茅草……也能做屋子?”闻人久侧头看着洛骁,“为何不用砖瓦?”言罢,略一思量,皱着眉头道,“也是因为穷困?”
洛骁微微笑着看着他,却不说话。
闻人久沉默了片刻,继续和洛骁往深处走去。
越是往里走,茅草做的房屋也开始多了起来。洛骁看着闻人久面无表情的脸,突然笑了笑问道:“阿久累了吗?”
闻人久瞥了洛骁一眼:“你又要做什么?”
“我的意思是,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坐下来喝口水罢。”洛骁笑着说着,拉着闻人久上了前,找了一户农家便开始敲门,“有人么?请问有人么?”
闻人久略有些诧异:“你在做什么?”
“你不是累了?”洛骁手上去仍旧在拍着门,脸上的表情是全不在意的。
“即便如此,但哪有像你这样叫门的?”闻人久皱眉,“也未免太有失体统……”
“难道还要先写拜帖么?”洛骁笑着反问。
“可这样叫门有谁会——”
但话未完,屋子里,一个男人的声音遥遥的传了过来:“哎!来嘞!”
洛骁朝着面露诧异之色的闻人久眨了一下眼,微微弯起了唇:“可以喝水了。”
第9章 同住
开门的是一个粗壮的汉子,穿着一身已经打了不知道多少补丁的麻布衣服,脸色黝黑,皮肤粗燥,左腿有些跛,说话间带着严重的口音。严格说来,这是闻人久第一次见到真正意义上的穷人。
在宫里的时候,哪怕是那些最低等的太监、丫鬟,每个月的月俸也足以让他们过上十分宽裕的生活了,像这种连件完好的衣物都寻不出的情况,他甚至一度以为不过是史书传记里过于夸张的写法罢了——却不想居然会是真的。
洛骁泰然自若地跟着那汉子攀谈了几句,便拉着闻人久一同随着他进了屋。茅草做的屋子四处透风,从正门走进去,大厅只放了一张破旧的木桌子,椅子却是没有的。
闻人久朝着桌子看了一眼,理所应当并不是什么名贵的木材,观其纹理,大约只是林子里随处可见的寻常木料自己做出来的,勉强能用,但是宫中用具所偏好的那种精致观赏度自然是半分也无。用指尖在桌上轻轻划过,那种略微有几分扎手的粗糙手感是他从未体会过的。
但令闻人久略有些诧异的,是洛骁明明也是平津侯府出来的贵族,但是处在此处,态度倒是没有半分不自在,跟前跟后热络地同那汉子说着话,不一会儿功夫两人看上去竟是相熟了起来。
汉子在厨房里找了两个相对而言最完整的碗,舀了一瓢热水倒了进去,端着便朝厅中的两人走去:“刚烧开的水,还有点烫嘴,你们喝的时候小心一点。”
洛骁道了谢,伸手将碗接了过来,闲聊道:“这里怎么就大哥一个人?嫂子呢?”
汉子走到门外,坐在台阶上一边劈着材,一边道:“我家婆娘……十年前就没啦。”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左腿,“我家婆娘长得好看,庙会的时候被张员外家那个畜生看上了……我上门去找,那些家丁直接把我打了出来,第二天,我的婆娘的尸体就被送回来了。”
说到这里,手上的动作微微停了停,然后猛地一用力,将立起来的柴劈开了。
“官府也不管?”洛骁沉吟一声,皱着眉问道。
汉子苦笑了一声:“怎么管?张员外那个人可厉害着,听说他有个亲戚在朝廷里做事,品级大得很,就连我们这块儿的县太爷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的,我们这种人怎么斗得过。”
“不知这张员外的名讳是?”闻人久垂眸看着碗内微微泛起的水纹,轻轻开了口问道。
汉子被闻人久问的愣了一愣,而后才道:“张添财……我记着是叫张添财的。”
“张添财?”闻人久重复着,缓缓抬起了眼眸。纯黑色的眸子恍若琉璃,冷冷地反射着某种令人胆寒的光。端起碗来饮了一口尚还未完全冷却的热水,然后将碗又放回了桌上:“子清,水也用过了。天色已经不早,我们走罢。”
洛骁视线划过闻人久的背影,手指轻轻地在那个缺了一个小口的晚上摩挲了一下,笑了笑,应了一个“好”,紧接着便也跟了上去。
“两位这就走了?都这个时候了,怎么不干脆留下来吃个晚饭?”汉子见两人要走了,连忙放下柴刀,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起身问道。
“今日我与阿久还有些事,就不再叨扰了,大哥还请留步。”洛骁笑着,侧头看了一眼闻人久离去的方向,而后才对着那庄稼汉意味深长地低声道,“他日若能再次登门,届时必有大礼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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