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佛前那些年的虔诚换来的今世重生。
谢忱重生后,不光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宝应五年,死在乱葬岗之上的七郎,他注定不会再留在寺中。
谢忱想着,下意识摸了摸腰侧。
那儿本该有一支片刻不离身的骨瓷短笛,然而此时空荡荡的,空无一物。
他心神微敛,目光重新落在了谢禹身上。
怕谢忱再度转身不理睬自己,谢禹赶紧命人放下肩辇,几步跑到跟前:“皇兄,我可是一大早就起来了,见过父皇母后就来找你。皇兄,你想不想我,皇……”
许是注意到谢忱无悲无喜的神色,谢禹有些心慌,踌躇道:“皇兄,我是谢禹……皇兄是不是不认识我?我、我是皇兄一母所出的弟弟,嫡亲的!”
谢忱是见过这个弟弟的,尤其是宝应九年,他率兵围山的时候,谢忱永远记得那天谢禹玄衣黑甲,手持利剑,凶神恶煞的模样。
但谢禹直到杀兄弑父之前,都不曾见过一眼身为嫡亲兄长的他。哪怕有过印象,估摸着也是来自宫中尚且留存的部分画像。
这一次的见面是前世所没有的,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谢忱垂下眼帘,指腹推过几颗佛珠,对着谢禹这副天真伤心的模样,心里一片平静。
“原来是三皇子,贫僧失礼了。”他避开谢禹的视线,双手合十,作了个礼。
“皇兄怎么能同我行礼!”谢禹着急地伸手要去拽他袖角,被谢忱不动声色躲开,“皇兄从未见过我,我却从记事起,就一直看着皇兄的画像。皇兄丰神俊朗,本人比画像还要好看!”
谢忱微微蹙眉,很快又舒展开:“贫僧已经出家,当不得三皇子这一声‘皇兄’。”
谢禹瘪嘴,哪里肯依,叽里呱啦仍是喊了一串的“皇兄”。
谢忱任他跟在身后喊,迈开步子,转身就走。谢禹紧紧跟随其后,身后还跟着一串由内侍、宫女还有侍卫组成的长尾巴。
寺中僧人从旁经过纷纷注目,谢忱无奈,只好拐了个弯,将人带到后山。
“听闻你前不久病了,如今可是大好?”
脚步停下时,谢忱低头扫了眼谢禹的脸色。红光满面,哪里有一分残留的病容。
然而就在前不久,他两度借故回宫,王皇后都以三弟染病为由,没有同意让他探望三弟。
可现在看来,他的这个三弟,好得很。
谢禹跟了一路,本来心里头正有些不痛快,愤愤地踢飞脚边一块石子,闻声当即站定,双手背在身后,扭了扭身子,不大好意思道:“嗯,之前起了两回疹子,红红痒痒的,可不舒服了。母后说皇兄之前进宫,顺道想看看我,都叫我得病错过了。皇兄,你别生气,你看我这不是过来看你了吗。”
谢禹说话时,还带着几分可怜样。谢忱低头看了眼他伸过来,撩开小半截衣袖的双臂,手臂上却是还零星分布着没能完全消退的红点印子,确实看上去像是出了疹子,不能吹风见人的样子。
但,那又如何?
谢忱收回视线,没错过九岁孩子眼中因其漠然的态度一瞬间划过的愤恨。
“今日过来,三皇子可是有什么要问的事情?”
“……”
谢忱开门见山,反倒叫谢禹愣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
兴许是回过神来了,谢禹猛地往前一扑,抓住谢忱的衣袖,脸上浮现一丝懊恼之色,回头冲着尾巴大吼:“都跟我滚远点,不许偷听!”
内侍宫女战战兢兢,闻声果断听话地跑远了一截路。侍卫们不肯走远,却实在不愿被三皇子回宫告黑状,只好往后退了两步。
谢禹气急败坏地咒骂了两句,回头立马一脸委屈,支吾了声:“其实……其实我是真的想来看看皇兄的。贤妃娘娘说,我有个嫡亲的哥哥在景明寺出家,我一直都很想来看看皇兄的!”
谢忱不语,谢禹着急地跺了跺脚,回头看一眼身后,确定那些内侍宫女走得远远的听不见自己说话,这才压低声音道:“皇兄,其实……其实是母后要我来的,母后想让我试探着问皇兄,大理寺的人来寺里关于观音像的事,都问了些什么内容。”
谢忱并不意外谢禹的动机。
就像他偷摸着吼那些内侍宫女走远一些,都不过是做戏罢了,他在谢忱面前表现的种种举动,也不过是戏里的兄友弟恭。
戏外,他是王皇后养大的皇子,他有个不能依靠的被废的亲生母亲,不能仰仗的剃度出家的兄长。他的野心,在长大成人前,只能压下,迫使自己卑躬屈膝地依附王家。
谢忱道:“皇后若是想知道,不妨问大理寺。除了诵经念佛,旁的事情,贫僧一概不知。”
谢禹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面上一瞬间划过错愕,赶紧低头,声音闷闷的:“皇兄……”
“天色已不早,三皇子既然一早起来,理当早些回宫才好,免得陛下与皇后思念。”
谢忱把话说完,当即喊来名唤尘乙的小沙弥,嘱咐他送三皇子下山。
谢禹虽心有不甘,嘴里央求着再多留会儿,然谢忱却是分寸不让,直叫尘乙送人下山,言罢双手合十,微微躬身。
谢禹咬了咬唇,伸手想要去抓他的手,却被谢忱轻巧避开,缠绕在手腕上的佛珠,轻轻敲在谢禹的手背上,将拒绝之意表达得一清二楚。
第18章 【壹捌】帝王心
谢禹到底还是下山回宫了。
景明寺内分明没人留他,他越想心里头越堵,当下就愤愤地上了肩辇,一路鼓着气回到宫里。
谢禹当天回到凤仪宫,便被王皇后叫到了跟前。宫里原本还有王家的几位女眷在,瞧见三皇子,纷纷告退。
王皇后命人给谢禹搬来小墩子,又倒了杯茶水给他,这才开口问道:“你皇兄怎么说?”
谢禹并未坐上王皇后面前的小墩子,反而亲昵地坐在她的脚踏边上,头枕着她的大腿,有些委屈:“皇兄他什么也不肯说。”
完了又有些难堪地从脚踏上起来,跪在王皇后面前,伸出一双手,摊开手掌,惭愧道:“母后,您罚皇儿吧,皇儿没能帮母后做好事情。”
王皇后视线向下,微微在他的手掌心上扫过,伸手将人拉过揽进怀里:“傻孩子,母后怎么会因为这么点事情就罚你。你皇兄一贯就是那样的脾气,你年纪又小,他不与你说也是正常。”
她搂着谢禹又说了一会儿体己的话,这才叫人送三皇子回自己宫里休息。
谢禹前脚才迈出凤仪宫的大门,后脚王皇后就毫不客气地砸了手边进贡的官窑茶盏。一屋子宫女当即吓得跪地。
“皇后未免太过沉不住气了。”
从王皇后身后的屏风内,尚书令王侑之背着手,缓步绕出。
王皇后的脸色并好看,但面对王侑之,仍旧恭敬地站起,低声喊了下“大伯”。
王皇后乃是京城王氏出身。京城王氏一脉早年从商,到了王侑之这一辈,几个儿子当中,唯独身为长子的王侑之有了出息,十八岁那年状元及第,至此底下的几个弟弟妹妹也随之水涨船高,与王氏结亲的门第从寻常的商户变为官家。
王皇后闺名王晏君,论关系,是王侑之嫡亲弟弟的女儿。她的父亲是个浑人,母亲也没什么用。王皇后能有今时今日,全靠了自己的聪明,以及王侑之的提拔。
是以,他俩无论如何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家的荣华富贵,都要看他俩的。
而如今,谢彰的淫祠成了随时可能动摇王家富贵的关键,王皇后自然忧心忡忡,忍了数日后,终究是偷偷请了王侑之进宫详谈。
直到谢禹进凤仪宫前,王家女眷们都缩着脖子,如果背景般沉默地听着王侑之与王皇后就太子之事的谈话。
“三皇子的年纪太小,又自襁褓起就由皇后抚养,与大皇子的感情并不深厚,大皇子又如何会把重要的事情说于他听。”
王侑之一撩衣摆,在旁坐下:“皇后,你太急躁了。”
王皇后咬牙:“我如何能不急。私设淫祠,掳掠少女,专供达官显贵享乐所用,这是多大的事情,彰儿他如此胡闹,简直就是拿太子之位在乱来!”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大伯!尚书令大人!那是太子之位,陛下并非只有彰儿一个儿子,他完全可以废掉彰儿这个太子,改选其他人!”
“选谁?”
王皇后微怔,愣愣地看着漫不经心说话的王侑之。
“彰儿不行,还有禹儿,若是禹儿再不行,皇后别忘了,景明寺内还有一位前太子在。”
“不行!除了彰儿,谁都不能成为太子!”
“那你急着让三皇子去找大皇子做什么?愚蠢!”王侑之一甩衣袖,呵斥道,“你沉不住气,心浮气躁,为了打听消息,就把三皇子推到景明寺,焉知不是叫他们兄弟二人亲近起来!如果他们兄弟真的走到一处,你以为,有大皇子在,你养废三皇子的事情还能不叫人发现吗?”
“可是大理寺如铜墙铁壁,丝毫探听不得任何消息,我担心……”
“担心什么?”王侑之冷眼。
王皇后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却毫不客气的被王侑之打了回来。
“我早与皇后说过,要想在这个宫里坐得高坐得稳,就要有一个听话聪明不愚笨的皇子。你看,如果不是有了太子,皇后如何从寻常的妃嫔升为贵妃,又是如何从贵妃成为皇后的。你真当以为,陛下与你有多少夫妻情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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