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曾经任性的时候,宋映辉已经很久没有直过呼贺稳的名字,之前多半是愤怒或者委屈地说出这两个字,这次就只剩落寞了。
贺稳不是第一次听到宋映辉这么问他,他的回答却和那时一样:“我不知自己是为何而来。”
“真是骗我也不肯,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薄情呢。”宋映辉抹了抹自己的脸颊,但他脸上一滴泪水也没有:“不过我早就知道你是这般模样的人了。无论你怎么想,我都觉得能遇见你,是我之幸。”
“我不值得。”
“什么值不值得,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宋映辉将心里的一切付之一笑。
模糊又暧昧的说法,大概已经是宋映辉的界限了,比这再坦白一丁点的话他都说不出口。况且贺稳一直都是个聪明人,也没必要讲得太明白反而引人尴尬,宋映辉就是这样认为的。
贺稳的声音就像他脸上的表情一样平静,他看着宋映辉的眼睛说:“你从来没问过我是怎样想的。”
“别说出来。”宋映辉用食指抵在唇间,“夫子在环星阁呆了一整夜,想必现在一定饿极了,我们回去吧。还来得及让桃雀摆一桌好菜,我们还可以烫一壶酒,夫子和我谁的酒量会好一些呢?”
“为何?”贺稳有些执着。
“我会后悔的。”宋映辉拉着贺稳的手站起来,“回去吧。明日或许就没这样的机会了。”
难得有一次贺稳是跟着宋映辉的步调前行的,但两个人的心里都装着沉甸甸的东西,强作欢笑。看到宋映辉把不见踪影的贺稳带回了昱央宫,桃雀高兴得都忘了礼数,她拉着两个人的手左瞧瞧右瞧瞧的,好像怕这一天的功夫他们就受了什么委屈。张福海就淡然多了,他有条不紊地事情都打理好,话也不多说,只是宋映辉能感觉到他也安心了一些。
贺稳本以为宋映辉是说玩笑话,没想到他真的烫了酒,还是宫里年份最老的一坛。除了自己这一桌的珍馐美味,宋映辉还让桃雀给昱央宫中的每个人松了茶果点心,他笑着说,他对大家的谢意不是这一点可以表达的。就在以前和贺稳一起读书中的流渊阁中,宋映辉叫桃雀和张福海和他们同桌而坐,自己兴致勃勃地频频举杯。贺稳推辞了很多次,但宋映辉和桃雀都笑眯眯地劝酒,连一向很稳重的张福海也是一杯接着一杯的,贺稳也就皱着眉头喝了一口,他咂咂嘴说味道不怎么样。
“这可是宫里最好的酒,天下还有什么酒比这更香醇的呢?”宋映辉两颊绯红,用筷子试着去夹盘中的小豆子。
“陛下说得对,这酒是最好的了。”桃雀也随声附和。
贺稳一脸的难以置信,他撇着嘴说:“这算什么好东西,难喝。”
宋映辉一副喝得尽兴的样子,可能都有些醉了,他揽着张福海的脖子问他是不是藏宫外藏了一个相好的姑娘,不然怎么总外宫外跑,一点都不是那个冰块一般的小福子了。张福海把宋映辉的杯子填满,什么都没有回答。
说起来,贺稳其实也是和昱央宫中的众人朝夕相处了两年多,他虽然不喜欢掺和别人的事,但宋映辉和昱央宫中众人相处的模样肯定也不会叫他讨厌。桃雀和张福海放松是放松的,也没拘于礼数,但他们的分寸都把握得很得当,不会叫人觉得尴尬。贺稳似乎也被那主仆三人感染了似的,手中的酒杯也不自觉地送到嘴边,宋映辉看着他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一坛酒分进四个人的杯中,喝得最少的贺稳却是最先倒下去的。面对着趴在桌子上一动没动的贺稳,宋映辉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一手支在桌上无奈地摇摇头,桃雀的眼睛里则有泪水在打着转儿,她问宋映辉:“陛下,这样真的好吗?”
宋映辉无力地对她笑笑:“不然又能如何呢,我保护不了他,至少不能拖累他。”
“陛下……”
张福海对桃雀轻轻摇了摇头,桃雀将桌上的盘子随便端了几个就跑出去了。张福海试了试贺稳是不是真的已经睡熟,然后他跟宋映辉说:“陛下,外面的车马都已经备好了。”
“嗯。”宋映辉扶着贺稳,为他擦了擦嘴角的酒渍,“我们还是快些吧,若是夫子半路醒来就说不清了。”
桃雀是刚刚才听张福海说了宋映辉的打算,她又是心疼又是不解,本来还怕她忍不住眼泪会在贺稳面前漏了破绽,但她一副收放自如的模样比张福海还要入戏。
“也许贺大人宁愿在您的身边。”张福海说道。
宋映辉看着贺稳的面容,用手沿着他的鼻梁摸到嘴角:“那也只是也许。我和夫子相识不过寥寥数百日,就算这一时之间真的是于我钟意,怎么值得他去赔上长久的将来。我又没有什么逸群之才,也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终生的人,他或许会难过些日子,但日后必定会遇上更好的人为他抚平伤痛,陪他安居乐业过完一辈子。夫子的一生还有那么长,他总有一天可以将我当做过往的。”
“那您呢?”
“我啊……”宋映辉稍微拖长了语调,然后就笑出声来,“我是没有办法活到不喜欢他的那一天了,自然已经无所容心。”
张福海想了一下,“您同贺大人一同离开这里吧。”
“小福子,朕可是大昭的皇帝。”宋映辉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即使宋映辉长高了一些,他抱着沉睡中的贺稳还是有些吃力,张福海几次想上前搭一把手,但宋映辉说他想再抱一会儿,以后便抱不到了。马车里面打点得很舒适,外面又不是引人注目的样子,宋映辉小心地将贺稳抱上车去,用手护住他的脑后,轻柔地放在枕上。酒醉的贺稳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人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紧紧抿着的嘴唇仿佛还在忧心忡忡,宋映辉摸了摸他的脸颊,低头想要将自己的嘴唇贴上去。他突然停了下来,迟疑了很久,最终只是将自己靠在贺稳的肩上。
再多的苦痛和不舍,睡去的人并不知晓。
“来生,还想再见你一次。”
年轻的暗卫扬起马鞭,马车在风中卷着尘土向着远方而去,它要奔驰到百千里之外。宋映辉站在昱央宫门前,哪怕在夜色中什么都已经模糊了,他也一直望着贺稳离去的方向。若是能等到夏天来的时候,宋映辉才能度过这一生的第十八个年头,这只能称得上是短暂的年岁中他却俨然已经经历了许多的生离死别,这一次终于轮到他去过那座奈何桥。
不过,这一生一世他还是觉得自己幸运极了。
第四十章
怀着将近十个月身孕的人实在不合适长途跋涉,但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就只能另当别论。宋享原在颠簸的马车中强忍着不适的感觉,休晚在她身边不断递上一些清凉酸甜的东西,都被她推开了。
“公主,不如我们等过些天再继续上路吧,您和孩子都太受苦了。”休晚忍不住去劝宋享原,“这车队中都是我们自己的人马,别人也发现不了什么猫腻的,何必非要急这些天。”
宋享原用帕子掩着嘴说:“赶路哪有不辛苦的呢,等这孩子出生还要些日子,我尚且还能坚持,就不必过多耽搁。”
“您可真是何苦,李公子他什么都不晓得。”
“是我自己没有告诉他的,不能怪他。”
休晚很不乐意地抱怨说:“怎么能不怪他,公主您都是倒贴给他了,他却只会想着那个什么蕙仙儿。”
“你又瞎说。这孩子也不是他情愿的,不,他是都不情愿看一看我,我却觉得能有这孩子是我的福分。”宋享原一生中就只做过一件让人不齿的事情,“他与蕙仙儿姑娘是两情相悦,这有何错呢。”
“他害我家公主受苦,就是他不对。”休晚执拗地不肯改口。
宋享原用手指在休晚的额头上轻弹一下,“都说过不是那样了,孕育自己意中人的子嗣,怎么能叫受苦呢。”
大昭的国土不能算是狭小,但那之外更是广阔的天地。说到底,宋享原也只是见过怀山郡和桑灵城之间的风光而已,她从未有过更远的游历,到了风景好的地方总是要停一停,让休晚为她撩起帘子来,车外是崇山峻岭,也是绿草如茵,总之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色。宋享原摸着自己的肚子,这孩子还未出世就已经走过了这么多地方,以后一定不会拘泥于一方水土。
行至江北的时候,宋享原遇上了北方来的使者,衣着华丽的使者带来了册封的诏书,品级听上去便是不受什么重视。宋享原借口体弱吹不了风,只是在车上探了探头,那使者也不怎么在意。休晚又是气又是为宋享原鸣不平,说那些蛮贼还真将这当做自己的地盘了,宋享原心里也觉得难受。
原本还算是悠闲自在的行程因为使者的到来而变得不能随心所欲,宋享原也是处处小心,就算实在要去到马车外面的时候她也是斗篷和面纱不离身。好在那使者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除去了引路,几乎什么也不关心,休晚去跟他套过近乎,除去知道他们要随军而行之外,没有半点收获。宋享原心中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她的脸上日渐忧郁了起来,休晚总劝她为了小主子也要开心一些。
若是到了严密防守的营中,宋享原实在是没有法子将这孩子平安送出,她期盼着路途再漫长一些,她还不想离开这孩子的身边,但催产的药剂却只能时刻备在身上。绕过了山间不好走的小路,总算走到了平缓的大道上,行进的速度一下子变得快了起来,使者夜晚会带着一行人在已经沦陷的城中留宿,守卫不算太严密,也不是原先想得那样毫无生气,虽然有破败,但也算是维持了平常的模样。宋享原偷偷打量着那些未从故土逃离的大昭人,他们虽然有着忧虑的面孔,但身上还是整洁的模样,再想想历经千辛万苦从江北逃到怀山郡的难民,宋享原有些迷惑。